徐培晨紫砂藝術:丹青筆墨的紫砂涅槃
文/蔡國聲

余鑒藏紫砂五十余載,見慣名家手筆,然徐培晨以書畫宗師跨界治陶,竟能別開生面,實屬罕見。此公以“東方猴王”名滿天下,花甲后移情紫砂,將筆墨意趣熔鑄泥胎,其藝其道,恰合余在《鑒陶品瓷》中所論“文人紫砂,貴在以藝載道”。今細觀其作,從泥性到匠心,從傳統到創新,皆有可圈可點處。
一、泥胎為紙:書畫精神的紫砂轉譯
紫砂之妙,首在泥性。徐培晨選泥極嚴,尤愛宜興黃龍山底槽清——此泥含石英砂粒均勻,燒結后呈紫褐溫潤之相,細觀可見銀星閃爍,恰如宣紙之“綿密透氣”。觀其“千猴壺”,即用此泥,壺體高近四米,重逾噸余,卻能于粗礪泥胎上琢出兩千余只靈猴:大者掌許,毛須如鋼針立起;小者指節,目眥分毫可辨。余撫其表,砂粒觸感如摩挲老宣紙,刀痕深淺間,竟有書畫“枯筆”“潤筆”之變——猴背用斜刀深刻,似米芾“刷字”之勁;猴腹以平刀輕刮,如董源“披麻皴”之柔。
更見功夫者,其“堆雕”與書畫構圖一脈相承。“春色永駐”壺最具代表性:壺身以淺浮雕繪群猴攀松,松干取“屋漏痕”之勢,盤曲如篆隸線條;猴群沿松枝呈“之”字排布,前猴引頸,后猴躡足,恰似李唐《萬壑松風圖》中“層巒疊嶂”的章法。壺蓋立一小猴,回首與壺身群猴相顧,此乃馬遠“邊角式”構圖的立體轉化——平面筆墨的“留白”,竟成紫砂器的“透氣感”。余嘗言:“紫砂不泥于形,而泥于意。”徐培晨以泥為紙、以刀為筆,正是此意。

二、猴形悟道:傳統符號的當代新生
世人多謂徐培晨畫猴一絕,殊不知其紫砂猴更見精神。傳統紫砂繪瑞獸,多取吉祥寓意,徐培晨卻將猴化為“人性鏡像”,此乃其最過人處。
觀其“封侯拜相”壺:壺身塑古松蒼勁,松針以“絲毛法”刻就,根根如毫筆中鋒走線;一猴攀于松巔,前爪握松枝,后足蹬崖石,目露銳光卻帶憨態——既承“猴”“侯”諧音的古意,又暗喻當代人“向上而不張揚”的處世之道。余撫其器,見猴腹以“雙刀交叉刻法”表現絨毛,斜刀刻出蓬松感,平刀刮出細膩質,竟有黃胄畫驢“筆筆見骨”的神韻。更妙者,其猴非靜態擺設:“母子猴”壺中,母猴抱崽于懷,崽猴爪撓母腹,神態親昵如人間母子,打破傳統瑞獸的刻板,添了煙火氣。此正如余在《過眼云煙錄》中所言:“古藝新解,貴在不離其宗而順其勢。”
三、器以載道:守正出奇的法度與新意
紫砂成器,首重法度。徐培晨治陶,于傳統規矩從不含糊。其壺必守“三點一線”:壺口、壺蓋、壺柄成水平線,蓋合時輕旋即緊,嚴絲合縫,此乃時大彬傳下的“鐵律”。然守規矩不泥規矩,方見真功夫。
“千猴壺”最能體現其“守正出奇”:壺體雖巨,卻依“虛扁壺”形制收腰,壺嘴取“直流”式,壺把作“圈形”,皆合傳統;然壺身兩千余猴或攀或臥,或躍或靜,打破了傳統紫砂壺的靜態平衡,如一幅立體的《清明上河圖》,于規整中見靈動。其獨創的“絞泥法”更見巧思:“松泉百猴”壺以紫泥與綠泥絞合,模擬松濤云海,群猴隱現其間,遠觀如米家山水的“墨戲”,近看則砂質肌理分明——此非深諳“泥性”與“畫理”者不能為。
徐培晨更以理論立藝,提出“形為氣之聚,氣為形之活”。此說看似玄奧,實則平易:觀其壺,形則規規矩矩(如“石瓢”“仿古”之型),氣則生生不息(如猴群的動態、松枝的走勢),恰合董其昌“氣韻生動”之論,卻更切紫砂“泥火共生”的特性。

四、范式之變:書畫與紫砂的跨界通神
徐培晨的紫砂藝術,實為文人紫砂的一次范式突破。其變有三:
一曰題材之變。傳統紫砂多繪梅蘭竹菊,他獨以猴為魂,將動物題材提升至文化符號層面,如“金絲猴”壺用本山綠泥表現猴毛的金亮,泥色與題材渾然一體,前無古人。
二曰技法之變。“點皴法”刻山石,如范寬《溪山行旅圖》的“雨點皴”落于壺身;“絲毛法”繪猴毛,似郎世寧工筆的細膩卻添寫意之韻,刀筆互化,打通了書畫與紫砂的界限。
三曰理念之變。他以“書畫之理”解紫砂之道,讓“形氣論”成為可操作的創作指南,使文人紫砂從“即興揮灑”走向“體系化建構”,此乃其最大貢獻。
余觀徐培晨紫砂,如觀其畫:筆墨的骨力在刀痕中見,書畫的氣韻在泥火中顯。他以花甲之年跨界,非逞一時之勇,實乃數十年藝術修為的自然流露。紫砂于他,不是新領域,而是書畫精神的另一種表達——泥胎為紙,刻刀為筆,火為丹砂,終成“丹青紫砂”的獨一家法。
此等藝術,余謂之為“通神”:通書畫之神,通紫砂之神,更通文化傳承之神。在傳統與創新激蕩的今日,徐培晨的探索,恰為文人藝術跨界立了標桿——此亦余鑒藏一生,所盼所見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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