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倫勃朗的眼睛:天才與他的時代》
[英]西蒙·沙瑪/著,黃格勉、林曉筱/譯
理想國出品,上海三聯書店出版
2024年5月
撰文 張宇凌
編輯 楊曜
由歷史學者西蒙·沙瑪(Simon Schama)所著的《倫勃朗的眼睛:天才與他的時代》出版于1999年,它是繼1987年問世的《富庶的窘境:黃金時代荷蘭文化解析》之后另一部與荷蘭文化相關的大部頭經典,全書中譯本972頁。在今天,任何讀者在第一眼看到這本厚重的書時都難免產生敬畏逃避之心。幸好,作者西蒙·沙瑪是“無趣”的一位強大敵人,這常常通過他選擇的篇幅尺度得以體現。“無趣”在一次小型戰斗中,比如一篇專欄雜文,很容易被殲滅,而它卻在大型戰役里頗具威懾力,因為隨著時間和篇幅的增長它也可能趁著每一個松懈的縫隙瘋長。通過《倫勃朗的眼睛:天才與他的時代》這部書,我們可以看到西蒙·沙瑪在嚴肅的歷史寫作中總能引人入勝的一些秘訣。
這個秘訣不在書名上,也不在書籍的物理性氣質上。它們甚至從第一眼就制造了一些相反的效果:比如“倫勃朗”這個已經造訪了無數個圖書館的名字,比如“天才”這個已經被藝術史學家們毀掉的說法,也是一個互聯網時代招來亂箭的老靶子……這些東西,都過濾掉了懷著標簽式成見的人。正因為有了這些東西的鋪墊,一進入沙瑪創造的倫勃朗的世界,你才會收獲反轉和驚喜。沙瑪自己承認,他從來不是從一個權威的“鑒賞家”角度發言,而是作為一個“真正投入的觀者”。這樣真正的投入應該是沙瑪取得勝利的質樸基礎,也是倫勃朗作為天才大師的質樸基礎,更是沙瑪選擇倫勃朗作為題材此舉昭示的共同價值觀基礎。投入引起我們的直接視效,就是全身的和沉浸的。不論是沙瑪觀看倫勃朗的作品,還是倫勃朗觀看他眼中的世界,或是他們二人觀看人類過往的經典,其共同價值觀的基礎都在于:“在整個職業生涯中,相較于在人中找神,倫勃朗對在神中找人更感興趣。”

倫勃朗,《以馬忤斯的晚餐》,約1628年,木板裱貼紙上油畫,藏于巴黎雅克馬爾-安德烈博物館,見書第323頁
在書中,你還會繼續看到這樣的話,仿佛沙瑪不斷地跟倫勃朗跳起來擊拳相和——這兩個人其實不僅是輕輕握手的類型,雖然他們給人的刻板印象一定是那樣的。隨著書中漸漸地體現出倫勃朗是如何擺脫了古典范式中的“光滑”“優雅”和“完成度”,沙瑪也開始慢慢展現出他對傳統傳記、藝術史、藝術批評甚至歷史寫作的叛逆,這尤其突出地反映在對作品的一張張細讀的過程中。這里選取一條象征性線索來體現這個過程:這本書取材浩繁,精雕細琢地展現了“糙”在繪畫史上的演變和意義。
在倫勃朗的時代,圣經題材繪畫仍舊是最重要的繪畫內容,而每個題材中都有無窮盡的前輩大師的范例。倫勃朗的天才之處就體現在對于這些命題作業中的傳統范式每一次的顛覆之中,無論是繪畫構圖、技巧還是語言本身。比如,他在《以馬忤斯的晚餐》(1628年)中把耶穌基督塑造成一個隨時會消逝的飄忽的影子。沙瑪則基于這幅畫首次發出了對倫勃朗被時人詬病的“粗糙”風格的洞見:“……它干凈利落地超越了任何形式上的影響,最終進入了一個由畫家自己創造的領域。因為粗略完成的,看起來不完整的作品,與任何表面上的成品相比,更能調動起觀者的各種機能,讓他們參與到畫作中來。仿佛倫勃朗選擇了迫切的眼睛,而拒絕光滑的畫筆。”這種對粗糙的理解隨著倫勃朗年歲增加而更加醇厚和前衛,沙瑪對相應作品的描述更顯細節的分量和其文字的精辟。

倫勃朗,《圣司提反被處以石刑》,1625年,木板油畫,藏于里昂美術館,見書第292頁
首先,“糙”來自于倫勃朗對古典主義的疏離,他的疏離是“哲學性”的而非“歷史性”的,因為倫勃朗熱愛具體的古典傳統:大師、古董,故事傳說……但是他從哲學根基上是要深入不完美不理想的人性,而不是要塑造完美理想的神性,所以他的繪畫有“報告文學”式的直白和拉平“圣人”和“普通罪人”的企圖。他曾在19歲的時候就把自己的形象植入《圣司提反被處以石刑》(1625年)的場景,讓自己同時成為“圣人”“罪人”和“旁觀者”。這一舉動也首先讓自己的身份和形象包括了“糙”,讓藝術家成為普通人,不再有古典理想形象中的清晰、明亮、優雅、堅固,而是有了普通人的復雜、豐富、矛盾、陰影和變化。

配圖從左至右、從上至下分別是:倫勃朗,《不戴帽子、有白領子的自畫像》,1629年,蝕刻版畫,藏于倫勃朗故居博物館,見書第382頁;倫勃朗,《皺眉的自畫像》,1630年;倫勃朗,《睜大眼睛、頭戴帽子的自畫像》,1630年,蝕刻版畫,藏于倫勃朗故居博物館,見書第383頁;倫勃朗,《身體前傾的自畫像》,約1630年,蝕刻版畫,藏于荷蘭國立博物館,見書第383頁;倫勃朗,《頭戴橢圓包邊毛氈帽的自畫像》,約1629年,蝕刻版畫,藏于倫勃朗故居博物館,見書第383頁
而后,“糙”并非源于構思欠妥或者技法低下,因為倫勃朗其實是一個相當縝密的思考者,也是一個描繪精密細節的高手。從精神性上,他重視用“內部視力”來探求黑暗中的光,用戲劇性來表現人性。沙瑪對這方面的精彩論述首先是關于倫勃朗的自畫像系列,他認為倫勃朗的自畫像都是化妝,而且不是完美精致的妝,是“豪邁瀟灑”的,如同“小小繪畫風暴”,自他之后,“在梵·高之前,這種程度的狂放不羈將不會重現”。“而倫勃朗的面孔無論怎么化妝,顯然還是透著所有凡人肉體都會有的惡作劇感和輕蔑感。倫勃朗的臉與丟勒的神秘客觀的幻影不同,與魯本斯在大批量發行的版畫中精心編輯的一般人文主義貴族不同。它是橡膠做的,而不是木頭做的:具有小丑般的靈活性……一張就連其主人似乎也無法完全控制的臉。它表演,但很少迎合。”他認為倫勃朗“是一個戲劇家……他已經成了刻畫困境的精打細算者,在點滴之間,而不是在整桶水中衡量著這種困境”;而“19世紀的作家把倫勃朗比作莎士比亞,將他視為記錄人類自我欺騙的深刻的檔案管理員的做法,是絕對正確的”。

倫勃朗,《猶太新娘:以撒與利百加》,約1662年,布面油畫,藏于荷蘭國立博物館,見書第855頁
到了晚年,這種“糙”就完全成為了倫勃朗超越時代的見證。他的晚年創作是某種奇跡,他的叛逆強度猛然增加而不是削弱,其創作的最后十年是他“最激進”的十年。他擺脫了同時代所有其余藝術家都在堅持的、描繪事物外表的“義務”,將繪畫本身作為主題,開始在畫布上用顏料嘗試各種可能性,顏料和技法不再服務于整體的造型功能。沙瑪認為,時人和同儕開始污蔑和輕視他,認為他的畫“奇特得無可救藥的同時,倫勃朗卻在重新塑造繪畫……他成了藝術的立法者”。對著他的晚期杰作《猶太新娘》,梵·高聲稱,如果他可以“在這幅畫面前坐上十天,只吃一塊干面包,即便獻出我十年的生命我也愿意。”沙瑪的解讀則是“一個新的繪畫世界在粗糙的畫布上展開——在這個世界里,顏料和題材共同構成了畫作:顏料似乎被賦予了生命力。顏料除了本身以外,什么也無法描述。……傳統的藝術史術語中所謂的粗糙或者寬松的繪畫,已經不足以描述倫勃朗最后幾幅畫的革命力量和富有遠見的勇氣。”

倫勃朗,《自畫像》,1629年,木板油畫,藏于慕尼黑老繪畫陳列館,見書第380頁
讓西蒙·沙瑪的寫作遠離無聊的另一個武器則是他的文字力量和想象力。沙瑪在寫作中始終抱著“還原”這個謙卑的野心,他試圖把首位讓給“歷史性”本身,試圖將“當時”的一切可以被追溯到的細節全部囊括,這本身跟北方文藝復興以來的尼德蘭風格相似:事實細節繁復精確。他的寫作和倫勃朗的繪畫一樣“對事物情感分量的感知本能是根深蒂固的”,在這方面他確實是一個“強迫性的囤積狂”。作者這種對細節的深情和強迫式的追索則導向了整本書中處處可見的微光:他可以看到畫家對破損之處的偏愛;分析出倫勃朗如何用嚙齒類動物的毛做成的最小畫筆來描繪一塊脫皮的墻磚;也可以寫出一幅畫像顯得格外“英武”的原因——“迎接光線的是他的胸膛,而不是他的肚子”;或是在天使和雅戈的搏斗姿態里,看到“像情人一樣急切……天使的左手果決地放在雅各的髖部,更確切地說是放在他的大腿凹陷處,即將把它掰脫臼”……雖然這種強迫癥在描繪倫勃朗的老師、敵手和另一位天才魯本斯的時候,在篇章安排上稍顯脫節過度。即便把兩位時代大師互為參照地寫作是獨具挑戰性的選擇,這部分內容可能更適合抽出來作為魯本斯的一小冊傳記。

倫勃朗,《參孫與大利拉》,1628年,木板油畫,柏林畫廊,見書第338頁
書的第七章《解剖阿姆斯特丹》中的第一節“五種感官下的城市”是一個經典的沙瑪式還原范例。他從嗅、聽、味、觸、視五個感官的角度描繪了17世紀的阿姆斯特丹,用無盡的歷史細節構筑了一個讓讀者化身倫勃朗本人的沉浸式環境。而讀者在其中體會到的閱讀快感是雙重的,既有進入倫勃朗的身體直接開動感官的快樂,也有跟隨文字滑翔般重構時空細節的快感。這種嘗試,通常是檢驗歷史作者功力的硬性條件,它一方面苛求的是放棄自我表達的耐心和對外部事實的投入,另一方面,作者又必須有大膽的想象力和脫俗的文學組合力。后一點常常被人忽視,認為歷史寫作中個體的想象力和文字能力并不重要,而但凡是有閱讀經驗的歷史讀者都會了解,那些令人難忘的大師之作,無一不在表面枯燥的數據以及資料之下,隱藏著想象力和文學的托舉之翅。本書的譯者之一黃格勉曾經表達,吸引他參與這項艱巨工作的重要原因,首先是作者超越傳統藝術史寫作方式;而更直接的原因就是西蒙·沙瑪優美的文字。
回到“天才與他的時代”這一副標題上,這里深埋著作者整體的寫作實踐里的問題線索和立場。我們很難在這里辨析“天才”這種提法的來龍去脈,“對錯”則更不是這里的探討方向。但這個詞在今天仍然制造著復雜的、光明和陰影交織的場域,以及生氣勃勃的緊張感。那些仍然相信這個詞的人,究竟相信的是什么?比如西蒙·沙瑪們。這個問題筆者無法提供任何答案,僅有一個觀察的路徑:靠別的(技術、金錢、權力……)也可以成為時代大藝術家或是大作家,或者任何大X家,但沒有天才,就無法成為天才,這或許是個可以作為起點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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