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壤間”重構藝術的終極坐標
文/管懷賓
與旭光兄篤誼三十多年,他早我?guī)啄陽|去扶桑,論藝事人生劉桑總有大哥之范。1990年代前后的十多年,從日本國立埼大到東京藝大,從工作室到居酒屋,我們在那里拋擲過青春的意志,也碰撞出各自的藝術心源。應該說,當時是借由東京那扇窗口啟廸“世界當代語境下藝術的走向” (旭光語),也由此回悟東方風物“質覺”體系的內涵。東京歌舞伎町一家小酒館的主理人,從黑發(fā)到白發(fā)的歷時漸變,似乎見證著我們無數(shù)次歡愉微熏的時刻,我們的話題涉及到對當代藝術與社會現(xiàn)狀的種種關切,包括身處東方他國對于主體文化、當代潮流與個體立場的覺悟。今天看來雖已恍惚多年,畫面卻總是歷歷在目。新千年不久我們先后回到國內,他在北影籌謀新媒體藝術教育,我回杭州國美綜合藝術系,后來的跨媒體藝術學院,南北互動依舊時常。
人到一定的年齡,青春可能成為一面鏡子,于我而言劉桑兄無疑也是一面恒定的鏡子,他一如既往的專注、深入。作為多年的同行、共飲者,我深知他的藝術始終穿行于“形而上”與“形而下”的臨界點,并展現(xiàn)出他敏銳的國際視野。他的最新個展“天壤間”,涵蓋了影像、裝置、繪畫、行為等多種形態(tài)。既是一次藝術人生片段的作品回溯,更是一場關于藝術本體論的哲學行動與跨媒介實驗。如果說今天的當代藝術常常陷入對觀念與媒介的過度解構,而劉旭光則以東方思維為錨點,在混沌的當代藝術境遇中重建著一套獨特的藝術方法論——他以“質覺”為核,以“卜”為徑,以“衍場”為域,將藝術從“視覺的觀看”推向“存在的追問”。

展覽現(xiàn)場 管懷賓(左一),劉旭光(右一)
“質覺”之辯:對“物派”藝術的東方回應
劉旭光的藝術實踐始于對東方思想的研究,雖然一定程度上受到日本“物派”藝術的影響,卻未止步于對“物性”的崇拜。而提出的“質覺”理念,實則是將東方哲學中的“氣與道”、“形與質”注入當代藝術的肌理。“物派”藝術強調物質本身的特性與存在感;強調物與物的關系,而劉旭光的“質覺”更關注“物與人的覺知”其深層關系,可以說,是通過物質與媒介的物理性探索視覺語言的可能性。墨的干涸、霜的凝結、數(shù)字的衍變,皆非單純的自然現(xiàn)象,而是時間、空間的征候與生命意志的共謀。劉旭光試圖在形質與介質的視覺可能性中尋找新的表達方式。從物理性媒介到數(shù)字媒體,他的探索始終圍繞著“變與不變”的哲學命題而展開。
他的“墨滴”系列,看似是對水墨物理性的解構,實則暗藏玄機:當一滴墨從液態(tài)到固態(tài)經(jīng)由3小時而被重新“定格”,這并非在于記錄物質的衰變,而是將“時間的重量”具象化,它開啟著時間延伸的可能性。這與中國傳統(tǒng)文人“一墨一世界”的寫意截然不同,他通過科學測量與儀式化介入,將墨的“不可控性”升華為對命運無常的隱喻。正如《易經(jīng)》中“變易”與“不易”的辯證,墨的凝固既是偶然的宿命,也是必然的軌跡。旭光的工作某種意義上體現(xiàn)了對東方哲學中“物我合一”以及“形質關系”的當代詮釋,他的“質覺”概念與理論不僅是他創(chuàng)作的核心,也是他對當代藝術領域其觀念系統(tǒng)建構的獨特貢獻。

墨塔(局部)
裝置作品
磁條、木材、墨、黃河沙土等
360xΦ400cm
2025

墨塔(局部)
裝置作品
磁條、木材、墨、黃河沙土等
360xΦ400cm
2025
“卜”的符號學:藝術作為命運的拓撲學
劉旭光以“卜”作為重要的藝術語言,他對這一符號的演繹已逾30年,這不僅承載了他個人的生命體驗,也連接著《易經(jīng)》中關于時間與空間的思考。反映了藝術家與當代藝術主流敘事的根本分歧,在城市化藝術熱衷于后人類、元宇宙敘事時,他轉身走入黃河凍土;在當代藝術普遍追求“去符號化”的語境下,他反其道而行之,將“卜”重構為一種跨文化的元語言。正如藝術家所言“其蘊含著正負時間與空間的關系”。它既是甲骨裂紋的原始占卜,又是二進制代碼的抽象隱喻;既是黃河流域的地理胎記,又是全球化時代的身份密碼。為我們構建了一個獨特的“維層空間”,這一空間既是宇宙認知的具象化,也是哲學思考與審美叩問的邊界拓展。他的“河洛數(shù)字”裝置,表面上是對《易經(jīng)》象數(shù)體系的視覺轉譯,實則暗含對當代人存在困境的詰問——當數(shù)字從古老的洛書幻化為算法時代的統(tǒng)治工具,人類是否還能如先民般通過“卜”與天地對話?在“墨目”影像中,他將生日數(shù)字與黃河凍土結合,讓個體生命的時間與地質時間碰撞,當濃霜將未完成的墨跡驟然凝固,這場“自然介入”的偶然事件,實則是劉旭光蓄謀已久的“天地合謀”。這種“微觀敘事與宏觀宇宙的并置”,恰似一場當代的“河圖洛書”般的儀式,它叩問著:在算法支配的“確定性”時代,藝術能否重新成為人類與未知對話的媒介。

痕跡B14
墨、礦物質顏料、銹、骨膠、蛋清、宣紙
66x90cm
2024

痕跡B14(局部)
“衍場”的生成:從物質到靈域的越渡
“衍場”概念或許是劉旭光藝術系統(tǒng)的終極命題之一,它不僅拓展了視覺的維度空間,也為臨場的創(chuàng)作注入了更多靈動的可能性。它不同于西方大地藝術對自然的形式征服,他的創(chuàng)作始終遵循“借地而生”的東方邏輯,通過河洛數(shù)字的運用,他將時間與空間定位為“衍場”的概念。1996年我在東京灣曾見證了“衍場”概念的第一回生成,藝術家將自身化為自然意志的導體。今年初他在黃河娘娘灘的凍土上,“墨目”因寒霜的偶然介入而得“天成”與“饋贈”,這一“天人博弈”的過程,揭示了其方法論的核心:藝術家不只是造物者,而是“衍場”的觸發(fā)者與記錄者。這種創(chuàng)作觀對應《易經(jīng)》卦象中早有隱喻:既濟與未濟的辯證;也與海德格爾“天地神人”四重整體論形成奇妙異曲同工的共振,當墨跡在黃河畔被自然之力重新賦形,當河洛數(shù)字在時空中衍生裂變,藝術不再是對世界的再現(xiàn),而成為“存在之真理”自行置入作品的過程。展覽中那些似祭壇又似方程式的裝置,實則是將《易經(jīng)》的“觀物取象”轉化為當代的“觀象造境”,在物理空間與數(shù)字空間的夾縫中,開辟出一個可供精神棲居的“第三空間”。

劉旭光90年代考察黃河娘娘灘
在技術理性消解一切神秘主義的今天,劉旭光的藝術實踐近乎執(zhí)念重鑄藝術精神性的獨行。他拒絕將《易經(jīng)》簡化為文化符號的消費,而是以近乎苦修的方式,在冰封的黃河岸邊、在墨滴的毫厘裂變中,尋找藝術與天地同頻剎那的神圣。這種努力,本質上也是對本雅明“靈暈”(Aura)消逝的抵抗。當數(shù)字復制讓藝術淪為無限增殖的圖像,他的“質覺”卻執(zhí)意將觀眾拉回“此刻、此地”的肉身經(jīng)驗,佇立在“墨目”前,感受霜氣滲入宣紙的震顫,并伴隨河洛數(shù)字的衍變,體會算法時代人類認知的局限與可能。誠如日本藝術批評家千葉成夫所言“劉旭光的作品通過“藝術考古學的方式,重新獲得美術的根本意義”。劉旭光的藝術不是對傳統(tǒng)的懷舊,而是以當代語言重述了藝術最原始的功能,不僅是對無常命運的預測,更是對人在天地間位置的深刻思考。也是在祛魅時代重鑄藝術的精神性;在天地人的裂隙間,搭建一座讓靈魂越渡的橋梁。

《墨目》黃河娘娘2025年灘拍攝現(xiàn)場

《墨目》黃河娘娘灘2025年拍攝現(xiàn)場
“天壤間”既是一場視覺史詩,也是某種藝術與自然共謀的“臨界時刻”。它或許驗證了劉旭光藝術實踐所隱存的一個命題:藝術本質上是人類對自身命運的卜筮。當他在黃河凍土上凝視墨跡被寒霜封印的瞬間,當他在河洛數(shù)字的裂變中窺見時空的褶皺,他所完成的不僅是一次創(chuàng)作行為,更是一場私密的占卜儀式。他以藝術為蓍草,以天地為龜甲,在火焰灼燒的裂紋中,追問著屬于這個時代的兇吉。它超越著庸常的視覺表達,而成為海德格爾所言的“存在之真理”的自行發(fā)生。沉默的“衍場”提示我們,在無常的命運中:在確定性與無常性的撕扯中,藝術依然是我們觸摸永恒的最后一根蓍草,也是我們唯一能夠抵達、觸碰與安放自我的方式。這讓我想起差不多25年前在東京,老劉與我共同策劃的那場旅日中國當代藝術家的群展,主標題是劉桑取的:“就在這兒,沒錯!”
2025年3月于杭州度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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