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明維與《如沙的格爾尼卡》,2024年,攝影/梁譽聰,圖片致謝M+
「觀眾踏入美術館偶遇作品之后,我希望他們能在離開的時候感覺到自己是美術館里最重要、最美麗的事物。」
——李明維
一頓飯、一封信、一首歌、一朵花——這些平凡的東西在藝術家李明維的創作中都被用作聯系陌生人的“禮物”。1964年出生在臺北的他屬于在1990年代開始創作參與式作品的先鋒一輩。在耶魯大學修讀藝術碩士的時候,他因為在陌生的環境倍感孤獨而發起了《晚餐計劃》(1995年),在校園內貼了幾百張告示邀請有心人一同共進晚餐,而后抽簽選出了30位,根據他們的飲食要求準備一頓中餐,以真誠的款待和食物作為建立信任和情誼的媒介。這個計劃成為了延續至今的經典作品之一,而李明維在畢業后的創作都持續利用日常生活的不同環節和物品制造機遇、邀請和場景,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李明維,《晚餐計劃》,1997年至今,圖片致謝藝術家與臺北市立美術館
李明維,《魚雁計劃》,1998年,在M+展覽現場
圖片致謝藝術家?李明維與M+
這種實踐被李明維形容為“社會性概念主義”(social conceptualism),因為每件作品都希望為觀眾在生活中帶來切實的情感轉換、社交聯系和記憶累積。譬如,啟發自他對已故外祖母的思念的《魚雁計劃》(1998年至今)讓觀眾可以在靜謐的空間里,向疏遠或者逝去的親朋寫一封信表達感謝、寬恕或者歉意,再讓博物館代為寄出或者供給其他觀眾閱讀,由此為寫信人和閱信人都帶來心靈上的共鳴和慰藉。在另一件作品《移動花園》(2009年至今),藝術家在展覽空間里提供鮮花,而選擇拿走一枝的觀眾需要在離開展覽后另辟新徑前往下一個目的地,在道上把花送給他們認為有需要的陌生人。

巴勃羅·畢加索,《格爾尼卡》,1937年

李明維,《如沙的格爾尼卡》,2024年,攝影/梁譽聰,圖片致謝M+
李明維在少年時期曾連續六個夏季被送到禪寺學佛,由此深諳生命無常,而這段經歷也深刻地影響了他的人生觀和創作。他所有參與式作品的軸心都是命運的安排,而他致力透過表演抑或裝置將每個不期而遇的互動化為施與善意的契機。創作三十載,他的很多作品依然全球巡回展出,引證著能夠開啟信任、關懷和情感交流的創作蘊含著歷久彌新的力量。適逢《如沙的格爾尼卡》在香港M+博物館展出,李明維在此作品中利用沙粒以巨大尺寸重現畢加索的經典之作《格爾尼卡》(1937年),呼應同期舉行的特別展覽“香港賽馬會呈獻系列:畢加索——與亞洲對話”。
、Q=《藝術新聞》
A=李明維

李明維,《如沙的格爾尼卡》,2006年至今,臺北市立美術館“李明維與他的關系:參與的藝術”展覽現場,2015年,圖片致謝臺北市立美術館
Q:《如沙的格爾尼卡》每一次展出都會就地取材,這次在M+的制作過程是怎樣的呢?
A:這件作品有三種規格,M+的場地算是偏小型的,不過當然也比《格爾尼卡》大很多。這次用了大概七噸沙子,十個人合力制作了超過1000個小時。沙畫有一部分是未完成的,到了6月28日,我會在中午12點開始去完成它,隨之觀眾可以逐一走上沙畫。你可以想象觀眾和我繼續埋頭工作之間的那種張力。有些人可能會問觀眾到底是在摧毀還是在創造?這取決于你怎么看,因為當有人在沙畫上游走的時候確實是在轉化它,但到底是不是摧毀就是一種觀念和角度。
Q:沙子每次在展覽結束后都會被“回收”,例如倒回河道里或者轉贈,這次已經有任何打算了嗎?
A:沒錯,曾經試過贈予一位創作玻璃的藝術家,有時候我們也會捐給兒童游樂園,給小朋友用來作沙堆玩。這次還在跟M+討論,我剛得知有位藝術家在之后的一個展覽里需要用到沙子,但還不清楚他們需要什么樣的。其實每粒沙子都來自石頭,但當然石頭也是從沙子經過千萬年的壓縮和加溫而成的。這種循環、無常和周期性的變化就是這件作品的核心。

李明維,《如沙的格爾尼卡》,2024年,攝影/梁譽聰,圖片致謝M+
Q:自從2006年首次展出這件作品后,畢加索的這幅經典畫作對你來說有任何意義上的變化嗎?
A:當初創作這件作品的時候,雖然我切身的環境相對平靜,但伊拉克正在發生戰爭。如今戰爭離我們都很近,很多人都深陷其中。所以這幅畫的意義沒怎么變,但同時又可以說改變了很多。
Q:確實,如今的世界依然未脫離《格爾尼卡》所回應的戰爭、沖突和痛苦。
A:沒錯。我在森美術館展出的時候,有一位印度女士在表演結束后,眼里泛著淚跟我說她是一位傳統印度舞蹈演員,而這件作品完全體現了她演繹的其中一位神明濕婆,因為同時展現了創造和摧毀的力量。這給了我很大的啟發,另一個藝術家的角度讓我對作品有了不一樣的理解。

李明維,《聲之綻》,2013年至今,于香港M+的表演,2024年,攝影/梁譽聰,圖片致謝? M+,香港
Q:這種創造與毀滅之間的矛盾很有意思。我好奇你對于“混亂”和“秩序”有什么看法?我覺得這兩種狀態都存在于你的創作里。
A:我一直覺得我所有的創作都帶有一種張力。張力對我來講非常重要,因為如果沒有這個張力的話,作品是不成立的。比如說此前在M+展出的《聲之綻》,你想象要是表演者不去邀請一位陌生人去接受他的歌聲,那這作品只會是一個人在唱好聽的歌而已。這種張力是關乎無常、命運和未知的。你所說的“混亂”和“秩序”就是這種張力,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而其中的平衡取決于每個和作品相遇的人。我非常相信我們老祖宗所說的“人之初,性本善”。我認為這種平衡是存在的,當人遇見這種作品的時候,他們內心的善良、美好和慷慨自然會被呼喚而出。

李明維,《如沙的格爾尼卡》,2006年至今,臺北市立美術館“李明維與他的關系:參與的藝術”展覽現場,2015年,圖片致謝臺北市立美術館
Q當初構思這件作品的時候,有想過將制作沙畫的過程也呈現為展覽的一部分嗎?
A:拍攝這次導覽影片的時候,他們也有問是否要把制作過程剪進去,但我覺得這不屬于作品的一部分所以選擇了省略,但如果是拍有關我的紀錄片的話當然沒問題。去年在舊金山笛洋美術館展出的時候,沙畫是展示在中庭里的,因為我們不可能把這圍封起來所以就開放了過程。所有的路人都很好奇我們在做什么,而我跟他們聊了很多有關作品、和平和戰爭等等。那是一次很不一樣、非常有意思的經驗。
Q:你的創作都需要觀眾主動投入來開啟,而這次大概只有看全沙畫的每個階段才能完全體驗作品的意義,對于觀眾來說似乎更有挑戰性?
A:我確實暗自希望他們會來多看幾次,我也有遇過這樣的人,但你沒辦法控制觀眾怎么做。在表演的那一天,頭一撥人逐一走上沙畫的時候是挺肅穆的,但隨著畫被擾亂、改變,你可以感覺到氣氛會漸漸變得更暴力。我發現當進展到第三四個小時左右,如果畫中的眼睛或者嘴巴依然完好,他們會直接走上去戳它。我不知道這是否是一種人類的心理,好像反正都已經毀了倒不如再更徹底一點……是有一種殘酷在里面的。我記得在笛洋美術館,倒數第二位觀眾又跳又踢,讓沙畫面目全非,當她走下來的時候有一位年長的女士很氣憤地抓著她問:“你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嗎?”那位女士看了全程整整五個小時,而且三個月以來一直參觀。對她來說看著沙畫被轉化非常痛苦,因為她已經產生了一種依戀,所以越臨近表演那日她就越焦慮。是不是很奇妙?
Q:這有點像一個心理實驗,而有趣的是哪怕在“摧毀”沙畫,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準則到底該怎樣轉化。
A:對,尤其是年紀比較大的觀眾,但年輕的就沒那么講究。我當時對于那位女士的教訓其實不太高興,所以我停下了動作站了起來盯著她,可她沒意識到。我相信觀眾看著她們倆之間的拉鋸,肯定覺得我這傻楞楞的藝術家什么都做不了!(笑)

李明維,《Small Conversation》,2017年,在波士頓Isabelle Gardner Museum, 攝影/Sean Dungan,圖片致謝藝術家

李明維,《Song Forest》,2018年,圖片致謝藝術家
Q:相比二十年前,世界的節奏如今快了很多,人的注意力也短了不少。這些年來,你覺得觀眾對你作品的接受能力有沒有什么改變?
A:我覺得反而更珍惜這種作品了。譬如說《魚雁計劃》,現在已經沒什么人寫信了,老一輩的觀眾覺得很美好,而年輕一輩的很可愛,我發現小孩子都不知道怎么寫地址!有些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地址,因為現在都發短信了。
Q:你的創作似乎都在肯定選擇的力量?哪怕是做出很簡單的抉擇,像是接受別人的一首歌,也可以賦能我們的生活。
A:我很喜歡你的這種理解,我其實沒有這么想過我的作品,謝謝你這么說。
Q:不過如今全球社會動蕩,很多人或許都覺得自己的力量很渺小,甚至沒有選擇,尤其是年輕一代。你曾經有過這樣的感受嗎?
A:我覺得……我是一個很隨意的人,比較不會去鉆牛角尖。這樣說可能有一點自私,但我很少會關心觀眾怎么想。這是我的聲音,如果他們喜歡的話固然很好,但要是覺得很厭惡那也沒關系,每個人都有他們的自由。作為一個藝術家,我最樂意看見大家都有自己的自由去選擇、去發聲。所以我想說的是,我的觀點絕對不是一切的答案,只是千萬種感知的其中之一。


李明維,《息之華》(Chaque souffle une danse),2024年至今,舊金山藝術博物館笛洋美術館委任作品,圖片致謝藝術家
Q:你會不會有被自己的創作挑戰舒適圈的時候?
A:我鮮少因為作品而感到焦慮。我是一個很慢的藝術家,沒有太多的主意也不會刻意去找,大多時候都是等待想法來找我,就像晚上做夢一樣,準備好的時候就會來臨。有時候在路上看見什么,或者一種聲音和氣味,或許會開始組織起來,但很多時候我會感覺這些想法還不夠說服力。一旦足夠有意義的話,自然而然就會生成一個主意。不過我會非常謹慎地不跟其他人分享,因為過早宣之于口會把它給鎖死,框住了變化的可能。
Q:你少時學佛的經歷讓你更著重活在當下、不留身外之物,雖然你創作里的一個核心主題是無常,但我覺得也存在一種永續的思維,因為它們都希望為觀眾留下某些深遠的感受?
A:沒錯,能延伸至美術館以外的影響,就像沙子會回歸大自然或者變成另一件作品,信件寄出后也會引起一種展場以外的連鎖反應。至于身外物的話,我一直都挺自豪自己沒有太多東西,但一看倉庫實際上并不是!不過創作了30年,難免會留點東西。

李明維,《Between Going and Staying》,2007年,圖片致謝藝術家
Q:你在疫情期間曾將某些作品移到線上,有想過進一步運用科技創作嗎?
A:有想過一下,但我覺得這始終不是我的媒介和美學。我家里沒有電視也沒有車,我比較像是一個住在城市里的隱士……
Q:我知道你有冥想的習慣,不知最近有沒有建立什么新的日常生活儀式?
A:我過去十多年都是讀電子書的,但我最近又重新開始讀起了實體書,那種感覺很美妙。我昨天跟朋友聊天的時候吃巧克力,是那種有錫紙包著的,然后就突然想起小時候經常會把錫紙壓平用來做書簽。我當時就那么做了然后我們都笑了,因為她以前也會這樣!是一本法語小說讓我重新讀起實體書,我其實已經讀過電子版,但我有次在巴黎機場看見一本袖珍本就買了。我很喜歡紙張的氣味、質感,所以就又開始看實體書了……就著巧克力看!
Q:最后能分享任何未來的計劃嗎?
A:我正在制作兩件大型作品,一件是在蓬皮杜藝術中心梅斯分館,跟盧浮宮合作策劃的一個展覽,另外一件是明年在阿布扎比古根海姆美術館的新作。兩件作品都會跟《如沙的格爾尼卡》很不一樣,有關命運、相遇和故事訴說。觀眾踏入美術館偶遇作品之后,我希望他們能在離開的時候感覺到自己是美術館里最重要、最美麗的事物。我覺得甚至連我自己,很多時候走進美術館也會被它的名字或者藏品弄得很拘謹、很渺小。我不喜歡這種感覺,也不希望觀眾有這種感覺,所以我想創作一些能讓他們感覺自己是重要和美麗的作品。
正在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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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維:如沙的格爾尼卡
M+,香港
展至7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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