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妮 王沛軒|十六七世紀關公形象在西方的跨文化傳播
日期:2025-02-18 09:49:06 來源:美術雜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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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生|張妮
南京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生|王沛軒
摘 要:關公是中國民間廣泛奉祀的神祇之一,西方對關公的了解肇始于大航海時代。16世紀西班牙《謨區(qū)查抄本》中的關羽圖由福建畫師繪制,呈現出東方持刀關公形象;此后荷蘭作家達波利用訪華使的記錄,創(chuàng)作了充滿東方想象的關公夜讀圖,流傳至今。此外,西方行紀等文獻中的關羽形象融合了黃帝、秦始皇等人物,成為迥異于東方認知,在政治、軍事、技術等方面“全知全能”的神靈。十六七世紀西方對關公形象的構建,有助于消弭中西文化隔閡,為管窺早期東西文化交流提供視角。
關鍵詞:關羽;形象塑造;圖像傳播;文化交流
明清時期關公崇拜達到高潮,關帝廟中的造像、壁畫及書籍繪畫中的關羽形象十分豐富。此時在全球大航海時代背景下,來自西班牙、葡萄牙和荷蘭的商人不斷推進與東方的貿易往來,大量傳教士力圖將天主教推行至東亞,中西文明交流不斷深入。為了更好地傳教,傳教士們對東方信仰有著極高的關注。在東亞地區(qū)崇拜盛行、奉祀廣泛的關公,成為他們考察的重要對象之一。這些訪華使者以西方視角書寫關羽形象,這些記錄也成為十六七世紀東西方文化交流的重要史料。關公是東亞各地共同信奉的重要神靈之一。目前域外關羽形象的研究不斷豐富。學者廣泛利用地方塑像、繪畫、外文文獻等資料,對韓國、日本、越南、馬來西亞等地的關公形象進行了研究。值得關注的是,除了東南亞,關公早在大航海時代便受到西方來華使者的矚目。而從歷史上西方對關羽形象的解讀與認識出發(fā),能夠呈現出不同于東方認知的歷史人物展演。作為傳教士們觀察與認識東方宗教信仰的重要對象,十六七世紀關公在西方文獻中頻繁出現。從西方歷史記載中的關公圖像與文本出發(fā),不僅為認識傳統時代的關羽形象提供新的視角,更能管窺西方人如何利用自己的文化體系對東方文化進行再創(chuàng)造。本文主要利用十六七世紀西方歷史文本與圖像史料,如西班牙《謨區(qū)查抄本》《出使福建記》《記大明的中國事情》《大中華帝國史》,荷蘭《荷蘭東印度公司使節(jié)第二及第三次出訪(大清)中國記聞》,法國《世界人民的服飾與習俗》等,并結合中國傳統史料中的相關記載,梳理并闡釋大航海時代中西交流中關公形象之構建。《謨區(qū)查抄本》(The Boxer Codex,以下簡稱《抄本》)是西班牙語插畫手稿,約成書于16世紀末至17世紀初的馬尼拉(今菲律賓),后被帶回西班牙裝訂成冊。該抄本的作者身份不詳,以發(fā)現此抄本的英國歷史學家謨區(qū)查(Charles Ralph Boxer)命名。書中文字部分為西班牙手寫體,并配以插畫,記載了東南亞地區(qū)的人物、地理、歷史等風土人情,是了解十六七世紀東南亞地區(qū)社會情況的重要資料。其中涉及大量中國明代的人物、信仰等內容,關羽便是其中之一。《抄本》中的關羽插畫頁面編碼為“260”(圖1),標題“Quamya”位于畫框內左上角?!癚uamya”或為由廈門方言音譯的西班牙文,即“關羽”。邊框繪以中西結合風格的花鳥畫。此幅關公獨立成像,線條流暢,設色古樸。關羽身姿挺拔,一手持青龍偃月刀,一手捋長髯;其面相圓潤呈赤色,彰顯“赤心如赤面”的忠義色彩;面部繪以丹鳳眼、臥蠶眉,下巴、兩腮各一綹、口周兩綹,共五綹須髯,充分刻畫出關羽“美須髯”的形象特點。再看關公的衣著,其頭戴藍色軟巾幞頭,身著義兄劉備所贈綠袍,衣服上繪有黃色的花紋,藍色腰帶亦綴以黃色裝飾。但由于繪畫并不精細,難以辨別具體紋樣。整體造型衣袂飄飄,似卷云圍繞,使人物形象氣韻生動。傳統東方持刀將軍武關公的形象躍然紙上。
《抄本》創(chuàng)作的時代為中國明朝,彼時中國社會對關公崇拜炙熱。另根據謨區(qū)查等學者考證,該插畫由當時西班牙駐菲律賓的總督雇用中國福建畫師所作。而福建地區(qū)關公崇拜尤為興盛,明清時期“各縣俱有”關帝廟。此時關公形象已基本確立,民間有統一的人物“粉本”可供參考繪制??傮w來看,上圖中國畫師繪制的關公插圖仍屬于傳統東方程式化的關公形象,丹鳳眼、臥蠶眉、赤面美髯、身材魁梧等人物特點均有所描繪,以便于西方讀者盡可能準確地理解與認識關羽這一東方傳奇人物。值得注意的是,關羽是儒、釋、道共同推崇的神靈,其形象十分豐富。常見的關公形象有“武圣”“儒將”“財神”“關圣帝君”以及“戲曲關羽”等。那么,《抄本》中的關公屬于哪種類型呢?謨區(qū)查在文章中認為,該插畫可能源自《三國演義》。實際上,《三國演義》是塑造關羽形象的重要文本之一。在正史《三國志》中,關羽的相貌沒有詳細描寫,僅提及“羽美須髯”。小說《三國演義》中對關羽相貌的描寫則十分詳細,關羽“身長九尺,髯長二尺,面如重棗,唇若涂脂,丹鳳眼,臥蠶眉,相貌堂堂,威風凜凜”。由此,關羽基本形象得以定型。然而,三國小說插畫中的關羽形象往往由多個人物構成一幅故事圖,并非《抄本》中關羽的單人成像。如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明代商喜所繪《關羽擒將圖》,即展現了關羽同關平、周倉,審問被俘敵將龐德的故事情節(jié)(圖2)。再如元刊本《全相平話三國志》中的關羽圖像,皆是以關羽為主,多個人物共同構成一幅故事畫(圖3)。其中關羽或策馬揚鞭,或端坐高堂,十分生動。反觀《抄本》中的關公插畫單人獨立成像,其粉本應源自水陸畫。這類宗教畫的特點是人物以四分之三側面進行展示,以便塑造并強化人物的高大肅穆,如首都博物館藏明代《關公像》(圖4)。在關公水陸畫中,“持刀關公”這一形象在民間十分常見,多用作門神畫。因此,《抄本》的關羽插圖或為福建民間畫師臨摹“持刀關公”水陸畫而作。


此外,《抄本》以西班牙文對東方的關公信仰進行了闡釋。其稱:關羽也是一位偉大的戰(zhàn)士。他在中國人之中就像是使徒圣詹姆斯(Santiago)在我們之中一樣受到尊重。因為據說在與韃靼人的戰(zhàn)爭中,中國人看到他在空中多次幫助他們戰(zhàn)斗,并且對韃靼人造成傷害。關羽殺死了很多敵人,這是他們(明朝)能取得巨大勝利的原因。《抄本》將東方關羽與西方使徒“Santiago”類比介紹。此處使徒“Santiago”,應為西班牙神話人物圣詹姆斯。在16世紀,他被稱作“西班牙守護圣人”。據傳,他是耶穌十二使徒之一長雅各伯(Jacob)(又作James,中譯為詹姆斯)之子。長雅各伯負責向西歐地區(qū),尤其是伊比利亞半島傳教,死后遺體被運回伊比利亞安葬于圣地亞哥(Santiago)。在公元844年克拉維霍戰(zhàn)爭中,圣詹姆斯身騎白馬,并帶著一面白旗,幫助基督徒擊敗摩爾人(穆斯林),發(fā)動收復失地的光復運動。與圣詹姆斯顯靈助戰(zhàn)的事跡類似,《抄本》介紹了關羽曾在對戰(zhàn)韃靼人的戰(zhàn)爭中顯靈,幫助軍隊取得勝利。據此處敘事的語境,可知此處乃站在中國明朝的立場上,向西班牙人介紹關羽在元明鼎革戰(zhàn)爭中顯靈的故事。由上可見,《抄本》所展示的關羽形象基本上符合傳統東方繪畫中的面貌。而為了進一步幫助大洋彼岸的讀者了解東方關公戰(zhàn)神信仰的情況,熟諳東西方歷史的編纂者還配以十分恰當的闡釋文本??上У氖?,該《抄本》在17世紀初獻給西班牙王室后沒有得到廣泛流傳,西方世界并未自此認識到東方武圣人關公。《荷蘭東印度公司使節(jié)第二及第三次出訪(大清)中國記聞》(Het gezantschap Der Neêrlandtsche Oost-Indische Compagnie, aan den Grooten Tartaarschen Cham, Den tegenwoordigen Keizer van China,以下簡稱《記聞》)是一本描述17世紀荷蘭使節(jié)團第二次(1662)、第三次(1664)出使中國情況的書籍,1670年于阿姆斯特丹出版。作者是荷蘭作家、醫(yī)生歐弗特·達波(Olfert Dapper)。但他生平并未離開過荷蘭,其資料蒐集自當時耶穌會教士與探險家的記聞、書信、報道。《記聞》中收入眾多與中國相關的銅版畫,豐富了當時歐洲人對中國的認知。關公圖便是其中最著名的插圖之一(圖5),時至今日仍在眾多西方收藏館內以單幅形式展出。無獨有偶,1671年蘇格蘭著名地圖學家、翻譯家約翰·奧格爾比(John Ogilby)出版了《中國地圖集》(Atlas Chinensis)獻給查理二世,其中所繪關公圖與《記聞》中并無二致。實際上,奧格爾比書中的信息亦源自東印度公司。因此,下文以出版較早的《記聞》中的關公圖為主展開分析。
圖5 達波《關帝公》(Quantekong)
銅版畫 1670年 中國臺灣歷史博物館
《記聞》中的關公插圖主題為“關公夜讀”,具有明顯的中西結合特點。先看關公面部,他隆準鳳眼,髯須隨風而起,飄逸靈動,似把握了關公美髯的特征。但其高鼻梁、眼神深邃、臉部輪廓突出,具有明顯的西方人臉部特征。關公身側乃其侍從名將周倉,他虎目虬髯、形容偉岸,面部同樣具有西方人的特點。可以看出,此時畫家似乎并沒有嘗試研究,或者并不了解中國人的面部特征。再看人物姿態(tài),關公側身伏案閱讀《春秋》,一手捋長髯,似讀得津津有味,凸顯出文質彬彬的氣質。周倉身披鎧甲,一手持長柄青龍偃月刀,一手持劍,頭戴圓形武將頭盔,盔頂還有一處紅纓,整體造型威猛懾人。人物身后墻上掛有一幅云龍圖,其上銘刻荷蘭文“Quantekong”,即“關帝公”。作者深受西方文化影響,所繪“中國龍”為蛇頭,面目猙獰,口噴毒氣,儼然與中國傳統龍的形象和內涵大相徑庭。再從畫面中的人物布局角度看,關公在前,周倉半身掩于關公身后。但兩人的身材比例并無明顯的大小區(qū)別,人物形象主次不分明。在東方傳統的關羽、周倉組合圖中,為了突出主尊人物關羽,一般會將侍從周倉的身材縮小。實際上,達波此幅關公圖應有相應的模本可供參考。而由于東西方文化差異,達波并未意識到同一幅畫作之中主次人物形象大小所帶來的尊卑隱喻,故而在一幅圖中呈現出關公、周倉二人身型相近的視覺形象。此外,此幅關公銅版畫還有眾多西方元素。比如桌子左邊擺放有鋼筆,桌上的書籍是橫排,而非中國古代書籍的豎排。書桌、燭臺都帶有華麗優(yōu)雅的洛可可風格。書籍、墻上懸掛的書法作品上面的文字看似中文,卻又無法釋讀。有趣的是,在關公衣袍的左下角,其紋飾似為荷蘭皇家徽章中的獅子??傊?,《記聞》中的關公夜讀是中國古代關公畫中十分常見的主題之一。然而作者并不了解中國文化,其對關公形象的塑造摻雜了大量的東方想象。值得注意的是,目前所見關公畫像中,以關羽、周倉二人出現的題材主要是《中路收倉》(圖6),偶有出現于關公水陸畫,如宋代《關圣像》(圖7)。中國傳統的《關公夜讀》圖多為關羽、關平與周倉三人版本。而達波此圖僅為關羽和周倉二人。從中國傳統史籍出發(fā),《三國志》中沒有關羽讀書的記載。溯其源流,關羽好讀《左氏春秋》出自裴松之注引《江表傳》稱:“羽好左氏傳,諷誦皆上口?!苯涍^元代俗文學的演繹,民眾逐漸塑造起關羽“儒將夫子”這一儒家理想人格。此類型的關公圖也有相對固定的形象,即關羽頭扎軟巾,身著團花繡袍,側坐于桌前,目光深邃,秉燭夜讀,閱讀書籍多為《春秋》。若有隨侍,一般是分別為手持大刀的周倉、手捧將印的關平二人,此為常見的程式化圖式。如明代木板年畫《關公夜讀春秋》(圖8),呈現出關羽兼具威武戰(zhàn)神與文雅儒將的風范。而《記聞》中關羽插圖的隨侍僅周倉一人,囿于史料不足,尚不知是達波所據的粉本僅為關羽、周倉二人,或是達波自行選擇了僅繪制二人。


《記聞》中的關公插畫出現在介紹中國七十二個神明的章節(jié)中。至于關帝公,作者介紹道:第五十四個,關帝公(Quantecong),中國對其崇奉程度比任何一位神明都要高。門多薩(Johannes Gonsales)和其他人稱他為玉帝(Vitie),他被認為是中國第一個皇帝。他的英勇、機智與博學無人能比,因而被塑造成高大的形象。在人們的故事中,他身高十尺(Sinese maten),每尺十四指,即十二尺又八指長;雙肩展開六尺長,但門多薩說其高有九尺,雙肩展開七尺長。他的刀重九十二磅,并且他可以單手運用此刀。關帝公一開始即位的時候,只擁有一個省份,經過一番爭戰(zhàn)與努力,他成為十五個省份的主人而稱帝。他創(chuàng)立了許多法規(guī)和條例,有一條特別是針對懶散安逸的。他發(fā)明了衣服和染色技術,沿用直到今日,在此之前,他們像印第安人一樣裸體。他也發(fā)明了船只,制造鋸木廠、火藥、槍,而且改善建筑結構,有些建筑和大廈還可以被看到。關于這個,就如他們所說,他是一個發(fā)明者。他創(chuàng)造了一條法律,規(guī)定技工必須延續(xù)父祖的買賣,一代接著一代。他建造了城市、鄉(xiāng)鎮(zhèn)、村莊,命令人們居住。根據史書上記載,關帝公曾赤手空拳沖入一場三千多人的戰(zhàn)役之中,也有人說是四千。關帝公有一個黑人(Negro)隨從或侍衛(wèi),名叫周倉(Tzicutzong)。這位黑人的英勇不下于他,陪伴他出入各種險境;周倉跟隨主人經歷了許多事跡,如征服其他國家、人民。除了周倉之外,關帝公還有一個白人隨從,名叫關平(Quanpiong),但他不是武人。《記聞》對關羽、周倉與關平的闡釋頗為荒謬。先看第一段達波對關羽的描述:此處提及了“Johannes Gonsales”,即西班牙人“Juan González de Mendoza”,中文譯名“胡安·岡薩雷斯·德·門多薩”,是《中華大帝國史》的作者。達波在介紹中國信仰的時候,多參考了門多薩的觀點。此處達波稱門多薩將關羽譯為“Vitie”,是中國第一個皇帝。實際上,“Vitie”中譯應為“玉帝”。而門多薩在《中華大帝國史》中稱,中國“第一位國王叫做黃帝(Vitey)”。達波誤將關羽解讀成中國第一位皇帝。而其繪制的關羽插圖中有云龍圖,西方人一般認為“龍”是“中國皇帝的紋章”,進一步印證了具有龍圖為配景的關羽是中國皇帝。至于關羽身高等數據,荷蘭尺寸單位為“指”,一指大概相當于現代1.5厘米,荷蘭每尺是14指,即21厘米左右,關羽身高荷蘭十尺(Sinese maten),即210厘米?!度龂萘x》稱其“身長九尺,髯長二尺”,關羽身高的記載基本上是準確的。但關羽臂展長度的記載不知其以何憑據。至于青龍偃月刀,《三國演義》稱“云長造青龍偃月刀,又名冷艷鋸,重八十二斤” 。達波記載為92磅,重量也基本準確。此外,達波還對此前門多薩記載中的數據提出質疑,可見在編纂《記聞》之時,達波擁有更多的關公資料可供參考。第二段對關羽生平的描寫亦十分荒誕。結合前文,作者認為關羽是中國的第一位皇帝,此處嫁接的歷史事跡為秦始皇一統天下。其中提到關羽又發(fā)明了衣物織染、造船、火藥、建筑工藝等。盡管這些技術的發(fā)明與關羽沒有任何關系,但從中可見當時西方人對航海技術、手工生產等貿易相關內容有著極大的興趣與關注。最后一句話描述關羽作為名將以一敵千,其“策馬刺良于萬眾之中,斬其首還,紹諸將莫能當者”,符合關羽作為武將的基本形象。接下來是針對關羽侍從周倉與關平的簡短介紹。達波對周倉與關羽之間的關系描述基本延續(xù)了《三國演義》中的敘述。周倉作為關羽的貼身侍從,隨之征戰(zhàn)四方。但由于對東方文化不了解,達波根據膚色顏色,誤認為周倉是黑人。盡管關帝廟、《三國演義》小說中的周倉多以黑臉虬髯形象出現,但在中國傳統審美之中,不同顏色代表不同寓意。周倉黑臉寓意其正直剛毅、粗魯豪放的性格。而達波對關羽另一位侍從“關平”更不了解,不僅沒有在關羽插畫中將其繪出,還根據其白面特征而猜測其不是武人。實際上,關平雖以白面捧印將軍的形象出現,但其乃關羽之子,文武雙全。綜上,《記聞》《中國地圖集》出版于17世紀,正值荷蘭東印度公司經營東亞貿易的黃金時期。荷蘭使節(jié)們在中國金門、廈門與臺灣間各城鎮(zhèn)間往返游歷,當地被廣泛奉祀與崇敬的關帝君自然受到荷蘭人的關注。關公信仰被荷蘭使臣、商人記錄下來,后隨商船抵達大洋彼岸?!队浡劇泛商m文版刊發(fā)后頗受歡迎,德文、法文等不同版本相繼出版?!吨袊貓D集》亦在英國風靡一時。時至今日,《記聞》與《中國地圖集》中充滿東方想象的關帝公銅版畫仍以單幅形式在西方廣為流傳,如福爾格莎士比亞圖書館(Folger Shakespeare Library)等地均有收藏,但圖中“關帝公”多被誤認為中國第一位皇帝“秦始皇”或戲曲人物。如阿姆斯特丹大學圖書史助理教授保羅(Paul Dijstelberge)在其論文中引用該插圖,稱關羽與周倉為“雜技演員”。這種對東方關羽形象誤讀至今的現象值得關注。究其原因,約翰·奧格爾比 (John Ogilby)在《歐洲人在華遭遇》中引用了葡萄牙神父對荷蘭出使中國后做出的評價,這些神父認為荷蘭使團“頑固地拒絕適應該國習俗”乃其失敗的重要原因。同樣,盡管荷蘭使節(jié)在17世紀抵達中國,但其對東方關帝公的習俗、信仰等方面的了解仍十分有限。由此導致達波等作家向西方介紹的關帝公形象失之偏頗。
在中國古代,關羽形象經歷了由凡入圣的轉變。一般認為,關羽信仰自隋唐興起,以威猛勇武的兇神形象為主。至宋代,受社會戰(zhàn)亂的影響,關羽義貫千古、忠義仁勇的特質備受推崇。經過元代《三國演義》小說、戲曲的發(fā)展,關羽逐漸演變?yōu)槿艿淖诮躺耢`。明清時期關羽形象豐富,在傳統社會中影響甚廣。此時,在全球大航海背景下,西方使者或出于貿易、傳教等需求,東、西方交流逐漸深入。在民間具有廣泛影響力的關公,成為中西交流的重要內容之一。除了關公圖像,這一時期西方探險家、旅行家和傳教士們還將東方關公形象、信仰等內容載入其游記、回憶錄等文獻之中。西班牙傳教士馬丁·德·拉達(Martín de Rada)于1575年訪問福建,后撰《出使福建記》《記大明的中國事情》,兩篇收入由英國歷史學家博克舍(C. R. Bokeshe)編譯的《十六世紀中國南部行紀》。盡管拉達在中國停留時間不長,但仍留下了關羽的記載。其稱:最后一個叫獻帝(Jantey),他有個侄兒叫劉備(Lanhi)起兵反他;劉備得到兩個很勇敢的人幫助,一個是紅色,叫做關羽(Quanhu)(中國人尊他為圣人),另一個是黑人,叫做張飛(Tihuuhuy)。此處作者有關漢獻帝、劉備等東漢歷史的記述失之偏頗,但對關羽形象的描述基本符合傳統東方記載。具體而言,作者點明了關羽“武將”的身份,及代表赤膽忠心的“紅臉”特征,又指出他具有“圣人”身份,受人崇奉。此后,西班牙傳教士門多薩《大中華帝國史》于1585年首刊于羅馬。作為西方第一本全面介紹中國歷史、文化、宗教以及政治的著作,門多薩本人并未踏足中國,他直接利用了拉達著作中歷史上關羽武將形象的記載,內容并無二致,在此不作贅述。門多薩在書中還保存有福建巡撫邀請拉達神父等人觀賞戲劇的部分內容,并以第三人稱復述道:戲劇演出前,他們通過翻譯得知它的內容,使他們能更好地欣賞。其內容是:在古代,中國有很多偉大英武的人,但其中特別有三兄弟,其偉大英勇超過其他各代的人。他們中一個是白人,另一個是紅色或深色,而第三個是黑的。紅人更機智,更有膽力,盡力要立他的白人兄長為王,這意見得到別的人支持。然后他們一起從當時統治者那里奪取帝國,那位統治者叫劉備(Laupicono),一個無能和邪惡的人。這戲演得很精彩,服飾適合那些人物。據描述,故事應為劉備、關羽、張飛桃園結義。通過當地翻譯,拉達等人了解到了戲曲中紅色形象的人物十分矚目,但并未將其與歷史上的關羽相對應。另據學者考證,此處“Laupicono”與“Laupy”均應被中譯為“劉備”。顯然,拉達并未意識到“白臉”兄弟即為歷史上的劉備,以致他所記述的戲曲情節(jié)十分混亂。此時神父所抵達的中國福建,戲曲以閩南曲調為主。來自西方的使者聽懂官話尚且困難,更何況南音戲曲。而出于對中國文化的熱切向往,拉達等人通過翻譯了解了部分劇情,并對東方戲曲加以贊賞。作為西方權威的“中國學”著作,《大中華帝國史》一經出版便得到眾多讀者的歡迎,成為西方了解中國劃時代的作品。除了西班牙文本,該著作還被翻譯為英文、德文、荷蘭文等歐洲主要文字。至16世紀末,《大中華帝國史》已出版了40余次。西方人由此了解到東方武將關羽這一歷史人物。此后,荷蘭作家達波《荷蘭東印度公司使節(jié)第二及第三次出訪(大清)中國記聞》一書在1670年出版?!队浡劇吩趨⒖奸T多薩《大中華帝國史》的基礎上,結合荷蘭使節(jié)帶回來的資料,對東方關公信仰有了進一步的描述。但是,達波錯將門多薩有關“玉帝(Vitie)”與“秦始皇(Tzintzon)”等相關記載,張冠李戴到“關帝公”身上。此外,相比此前介紹東方關羽的作品,《記聞》中對民間關公崇拜的實踐情況有著詳盡的記載。其稱:在中國,關帝公被人們高度贊譽和崇拜,大多數人,除了水手、漁民之外,都會每周祭拜他,并且每夜在他前面燃燒一個有香油的燈。他們給關帝公的祭品則包含了二磅半的豬肉、四分之三磅的鹿肉、一只水煮的母雞、九個粗磨谷粉蛋糕、半品脫(pint)特定的酒,稱為紅酒(Aoyziu),一杯滿滿的老酒(Lotchin),另一杯裝滿Sonchin,再一杯裝滿三燒酒(Samsoe)酒,19種米做的菜肴。以上這些祭品擺在關帝公的神像前面,擺上三個小時,時間到了之后撤走。在這個儀式當中,人們得跪地行禮,結束之后人們便會吃掉這些祭品。每個城市當中都有關帝公的廟,其中有關帝公的像。在關帝公的旁邊,站著黑人隨從,帶著一把寶劍,還有一把大刀,像割草的鐮刀,而在另一邊四步之外,是白人隨從關平。除了國人崇拜他們之外,甚至他們的敵人蒙古人(Tungkins)也是。每當有戰(zhàn)爭爆發(fā)的時候,都會派人到廟前護衛(wèi),以防有人傷害神像。人們相信關帝公會因人們輕忽此事而導致軍隊的損傷。此外他們還說,關帝公會跨上他紅色的馬——紅馬爺(Angbea),他只使用這匹紅色的駿馬,因為這是中國獨有的、特別的馬,朝向敵人騎去,并摧毀整個軍隊,以報毀廟之仇。達波此文描繪了此時“關帝公”被廣泛奉祀的情形。上文“Tungkins”或指“蒙古人”。即元代關羽崇拜便得到官方認可,獲封“顯靈義勇武安英濟王”。但關羽軍隊護佑之神這一形象主要流行于明代。明代軍民上下對關公信仰十分炙熱,開國皇帝朱元璋稱關羽曾顯靈助戰(zhàn)。尤其在明代中后期東南沿海倭勢頻現的背景下,“武圣人關羽”騎“赤兔馬”,顯靈助戰(zhàn)救民的傳說十分流行,因此該故事隨來華使者傳至大洋彼岸。萬歷十八年(1590),關羽被尊為“協天護國忠義大帝”,此后關廟俱可稱帝。至于關公祭拜的禮制,《關帝志》載嘉靖年間,“京師祀典每歲五月十三日。遇關帝生辰,用牛一、羊一、豕一、果品五、帛一,遣太常官行禮。”又有萬歷間民間祭祀禮制,如“巡撫呂坤酌定祭品,鹿一,免一,羊、豕各一,薰魚豚肉四色祭。米餅、穆糗、米粉、柒、棒、栗、菱、熒、果蔬、韭、菁芹、筍、酒、鹽、香帛、燭炬、松膏,各如儀,春秋祭祀?!笨梢娺_波所述更接近民間敬奉關公的情況。他還記載了祭祀活動結束后民眾分食祭品的生動細節(jié)。此后,法國雕刻家、插畫家伯納德·皮卡特(Bernard Picart)受達波《記聞》一書影響,在18世紀出版了法文《世界人民的服飾與習俗》(Cérémonies Et Coutumes Religieuses De Tous Les Peuples Du Monde)。其中《論中國人與日本人的宗教儀式》(Dissertation sur les ceremonies religieuses des peuples de la Chine & di Japon)一章中,皮卡特模仿達波,在1726年再次創(chuàng)作了充滿西方想象的關帝公版畫(圖9、圖10)。
圖9 皮卡特《關帝公》(QUANTECON)銅版畫
對于這位東方神靈關帝公,皮卡特插畫注釋為:“QUANTECON,中國神,中國人說是他們的第一位皇帝?!贝送猓たㄌ貙τ谥袊耢`亦有獨到見解:他們(傳教士)認為這些中國神靈是從古代歐洲的神學中借用的。其他人被傳教士和旅行者的善意所欺騙,無休止地增加了中國本土神靈的數量?!袊顺缇茨承┮蚱涔兓蛎赖露劽娜宋?,他們稱之為“信(Xin)” 。中國傳說中包含了大量這樣的男女圣人。例如,有一個虔誠的女孩叫媽祖(Matzou),她的主要功績似乎是誓死保持貞潔。他們還崇拜一個名叫關帝公(Quante-kong)的人,一些作家認為他是中華帝國的創(chuàng)始人,他可能就是Fo-hi。后者是中國歷法中最著名的英雄之一,據說他出生于我們這個時代幾千年前的印度。可見,為了打造適宜基督教傳播的文明形態(tài),傳教士常將東西方神靈相類比,并稱中國神靈源自西方。隨著東西方交流增加,皮卡特并沒有盲從傳教士對中國神靈的描述,提到中國會因“功績或美德”而崇拜人物這一特點。并且,他對于達波著作中稱“關羽為古代中國創(chuàng)始人”這一說法,也抱有質疑。皮卡特認為中國古代帝國的創(chuàng)始人來自印度的“Fo-hi”,根據后文插圖,此或指佛祖釋迦牟尼。盡管此說也是錯誤的,但側面體現出西方對于東方認知的不斷變化。地理大發(fā)現時代,西方航海家頻繁活動,向歐洲人介紹遙遠而神秘的東方古國的著作不斷增多。此時正值中國關公信仰發(fā)展的鼎盛期,來華西方使者觀察并了解到這一東方信仰并介紹到西方。西方作家筆下的關羽形象亦十分多樣,從歷史上蜀國大將關羽,到“中華帝國創(chuàng)建者”關帝公,西方想象中的關公形象融合了中國神話傳說中的黃帝、玉帝,以及秦始皇、佛祖等多個人物。從關公信仰角度看,這些理解頗為荒謬。但值得注意的是,西方在記錄來自東方的關公之際,往往將關公與自身文化進行類比,凸顯出西方人在理解東方宗教時的文化遷移與適應策略。由此,關公被賦予了西方特征,成為西方想象中的“東方神祇”,這亦呈現出東方文化在跨文化傳播中的復雜演變歷程。西方對關羽的認識肇始于大航海時代。憑借在東西方貿易航線中的優(yōu)勢地位,西班牙、葡萄牙的探險家們率先開啟了東方探索。他們在中國福建出海者的幫助下繪制《謨區(qū)查抄本》,并了解到了中國軍隊守護神這一關公形象。遺憾的是,該抄本并未大規(guī)模流傳。而出使中國的拉達神父亦記載了關羽武將的歷史形象,他的行紀被門多薩收入其中國學著作《大中華帝國史》之中。該書一經出版便在西方廣泛流傳。此后,荷蘭加入到地理大發(fā)現的東方探索之中。東印度公司的成立為荷蘭深入了解東方提供了物質支持,訪華使者對東方的認識更加深入。荷蘭作家達波利用這些資料,出版了《荷蘭東印度公司使節(jié)第二及第三次出訪(大清)中國記聞》。書中不僅對關羽形象進行描繪,還向西方介紹了東方關公奉祀的諸多細節(jié)。達波所記參考了門多薩的內容,但又張冠李戴地將中國黃帝、秦始皇等人物事跡安置于關羽身上,創(chuàng)作了充滿東方想象的關公形象。這幅充滿西方色彩的關帝公圖影響深遠,如18世紀介紹中國信仰的著作中也出現了此幅關帝公像。在文化與宗教領域之外,關公形象傳播的政治象征意義同樣值得關注。關公在中國象征著忠義、勇武,而這些品質在大航海時期的西方文獻中再度被關注與重新解讀,這或與殖民時代西方文化所推崇的文化語境息息相關。同時,考察關羽形象在西方的傳播還有助于管窺十六七世紀東方傳統關公崇拜的具體情況。在西方人筆下,中國民間信仰眾多,其中關公崇拜更是盛極一時。而從對關公崇拜出發(fā),西方使者對東方的法律、社會、生產技術等內容進行觀察與解讀,有助于消弭中西文化的隔閡,揭示了大航海時代西方在理解東方文化時的想象與創(chuàng)造。關公形象在西方的傳播,展示了中國文化向西方拓展的多重途徑。與18世紀歐洲掀起長達百年的“中國熱”相比,十六七世紀關公形象已作為中國文化符號之一進入西方社會,可謂“東學西漸”的開端。這一過程不僅反映了西方對東方文化的好奇與接納,還展示了中國文化在全球化初期的影響力。尤其在西班牙、荷蘭、法國等歐洲國家,關公被賦予了新的文化意義,成為全球化初期中西文化交流的象征。這種文化符號的擴展,不僅通過貿易、宗教與外交等途徑傳播,還通過藝術、文學等形式逐漸影響了西方的文化認知,開啟了中國文化進入西方社會的早期路徑。(注釋從略 詳參紙媒)
The Cross-cultural Spread of the Image of Lord Guan in the West in the 16th and 17th Centuries
Zhang Ni, Doctoral Candidate of School of History, Nanjing University
Wang Peixuan, Doctoral Candidate of School of History, Nanjing University
Abstract: Western people started to learn about Lord Guan (also known as Guan Yu), one of the deities in Chinese folk religion, in the Age of Discovery. The typical eastern image of Guan Yu holding a knife in The Boxer Codex, a late-16th-Century Spanish manuscript, was drawn by a Fujian painter; later, with creative imagination, Dutch writer Olfert Dapper created a painting of Lord Guan reading a book at night according to the records of envoys who visited China, which has been passed down to this day. In western travelogues and other documents, Lord Guan had the characteristies of the Yellow Emperor and the First Emperor of the Qin Dynasty, and became an omnipotent deity in politics, military and technology, which was different from its image in the east. The image of Lord Guan created in the west in the 16th and 17th Centuries helped eliminate cultural barriers between China and the west, and provides a perspective for studying early cultural exchanges between the east and the west.
Keywords: Guan Yu; image creation; the spread of images; cultural exchan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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