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藝術家徐道獲,攝影/Gautier Deblonde
圖片致謝藝術家?Do Ho Suh, ? Gautier Deblonde, DACS 2024
撰文 Enoki Chung
編輯 楊曜
在大學的最后一年,毫無縫制經驗的徐道獲(Do Ho Suh)買下了一臺二手縫紉機。自此,他開始用可折疊攜帶的半透明布料在世界各地重現了無數個被其稱之為“家”的軟建筑。這些居所的原型或曾是他長期生活的公寓和工作室,或屬于來自迥異文化背景的他人,或以一種普遍的形態矗立著,向觀者發出了與其他身體、與建筑自身結構以及與美術館這一更大的建筑結構之間的交互邀請—請觀察,也請被觀察。
從首爾到紐約再到倫敦,徐道獲的創作實踐和他長期旅居的人生軌跡密不可分。生長于由長期從事文化保護事業的母親和韓國著名的水墨畫家父親組成的家庭之中,徐道獲自然而然地走上了藝術家的道路。他的藝術生涯始于對韓國傳統繪畫的學習,在1987年于首爾國立大學完成本科和研究生學業后,他來到美國,在羅德島設計學院(RISD)繪畫系重讀本科并學習了人物雕像制作和圖案設計,也由此發展了對雕塑的興趣,后于1997年獲得耶魯大學雕塑碩士學位。

徐道獲,《高中制服》,2007年
圖片致謝藝術家?Do Ho Suh
2001年徐道獲代表韓國參加威尼斯雙年展的作品《金屬外套》(Metal Jacket,1992)即創作于他在羅德島設計學院就讀期間。他將無數軍隊狗牌附著在鋼架上制成巨大的外套,狗牌散落而下直至在地面鋪出一個光亮的圓形,令人聯想到藝術家以及多數韓國成年男性都經歷過的強制兵役。但《金屬外套》與現實有著更加緊迫的關聯性,它直接回應了1992年在洛杉磯發生的暴動:四名警官以暴力手段逮捕并毆打非裔美國人羅德尼·金(Rodney King)后被無罪釋放,引發了長達六天的全城騷亂,造成了六十余人死亡,兩千人以上受傷,超過12000人被逮捕;而韓國城成為了當時受劫掠最嚴重的區域,韓裔與非裔的種族對立從此激化。[1]
發生在洛杉磯的暴動令徐道獲開始思考他作為外人的身份,也促使他回望自身的文化語境。1990年代末至2010年,他長期旅居紐約,在早期作品中他選擇了更為直接地回應韓國的歷史,而這也為他在本國和全球藝術圖景中迅速積累了認同。這一時期的代表作《高中制服》(High School Uni-Form,1997)指涉了日本在1910年至1945年間對韓國殖民統治的遺留影響:300套黑色學蘭制服從肩部縫合在一起,以網格的方式陳列(而并非像隋建國等同時代藝術家那樣再次進行材料上的轉換),沒有肉身的制服召喚出歷史的幽靈,同時暗示了持續至今滲透在韓國乃至東亞更廣闊地域中的集體主義、服從、隱形、守序與沉默。

徐道獲,《公眾人物(1/6模型)》,2024年,攝影/Seowon Nam
圖片致謝藝術家?Do Ho Suh, Art Sonje Center與紐約立木畫廊

徐道獲,《Inverted Monument—Plaza》,2022年,在“推想”展覽現場,2024年
圖片致謝藝術家?Do Ho Suh與善宰藝術中心
在《高中制服》中被噤聲的這些“無名之眾”,日后在徐道獲的大量公共雕塑計劃中逐漸變為主動的、強有力的集體形象。他將紀念碑倒轉過來從天花板垂下(《Inverted Monument—Plaza》, 2022),或將單個偶像從雕塑基座上拉下來,用一百個玻璃鋼與樹脂制成、有著十種不同外貌的青銅色微型人像在下方支撐著原應是基座的石柱[《公眾人物》(Public Figures),1998-99]。這些計劃正在首爾善宰藝術中心(Art Sonje Center)的展覽“徐道獲:推想”(Do Ho Suh: Speculations)中以模型形式展出,從中可見雕塑和建筑的特征在其滲透著強烈的平等和民主意識的作品中如何共存并相互轉化。


徐道獲,《首爾之家》,2012年至今
在日本金澤21世紀美術館展覽現場,2012-2013年

徐道獲,《西22街348號,紐約,NY10011,美國公寓A,廊道與樓梯》,2015年,圖片致謝藝術家
徐道獲具有反紀念碑性的創作更為激進地體現在他的可移動建筑中??蛇B根拔起并不斷復現的家這一概念,最早鮮明地出現在他的《首爾之家》(Seoul Home,1999)中,他用聚酯纖維和絲綢重現了童年的居所——在人人憧憬住進西式高層公寓的年代,他和家人則生活在一幢堪稱氣派的帶庭院傳統韓屋里,織物的淡青色致敬了傳統書房的天花板紙,在韓國文化中象征著天空及對宇宙萬物的思考。徐道獲回憶道:“我離開家時要穿過一扇巨大的木門,它發出非常刺耳的聲音。那扇門可能比普通的門大十倍。每天當我走出這幢傳統房子時,就像步入了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因此,在我離開韓國之前,我就已經開始有了不同世界間的錯置感?!盵2]個人空間與公共空間在織物建造的空間中流通,作品也隨著藝術家本人的移動而不斷增殖,發展至今,其標題業已增生為“首爾之家/洛杉磯之家/紐約之家/巴爾的摩之家/倫敦之家/西雅圖之家”(Seoul Home/L.A. Home/New York Home/Baltimore Home/London Home/Seattle Home)。這些軟建筑既具備無限復制所暗示的恒久性,又暗示了脆弱材料所固有的須臾感。除去完全將觀者籠罩其中的作品外,他也提取出開關面板、門把手等曾與他的手無數次交互的細節,制作了一系列小型織物“樣本”,這些失去了功能的家居物品成為了記憶的殘片,從藝術家的私人體驗中離魂來到白盒子空間中,喚起觀者的親密觸感。

徐道獲,《Bridging Home, London (Scale 1125) 》, 2024年,攝影/ Seowon Nam
圖片致謝善宰藝術中心? 2024. Art Sonje Center

徐道獲,《Bridging Home, Model 1 (Scale 1_16) 》, 2015年,攝影/ Seowon Nam
圖片致謝善宰藝術中心? 2024. Art Sonje Center
勞作和近乎極端的重復在徐道獲的創作中有著重要意義,盡管在他最為人熟知的織物作品“樞紐”沉浸式裝置中,這一點似乎被米紙、韓服布料等輕盈的材料消解了。在名為“撫摸/愛計劃”(The Rubbing/Loving Project)的另一系列中,他花了三年多時間重現了自己在紐約的第一間工作室,通過彩鉛的反復揉擦將紙吸附在房子內部的所有表面,再將紙剝離,以獲得比織物更加確鑿的復制品。布滿細節的紙張重新挖掘了居住的記憶,凝聚了身體與居所之間的最私密互動,流露出雋永的時間性。2012年,他以同樣的手法為光州雙年展制作了一系列紙建筑,表演者蒙住眼睛,用鉛筆在光州劇場等覆有白紙建筑內部進行拓印,以復寫歷史遺存的方式紀念1980年的光州起義。

徐道獲,《Proposal for Sach'?nwang-sa (Four Heavenly Kings Monastery) (Scale 1_100)》,2024年,攝影/Seowon Nam
圖片致謝善宰藝術中心 ? 2024. Art Sonje Center

徐道獲,《Robin Hood Gardens, Woolmore Street, London E14 0HG》, 2024年,攝影/ Seowon Nam
圖片致謝善宰藝術中心? 2024. Art Sonje Center
善宰藝術中心的展覽最有趣之處在于,占據展覽主要部分的是3D模型、手稿草圖、電腦建模影像(可以想象缺席的織物必將出現在明年的泰特現代美術館展覽中),尤其將重點放在藝術家無法或難以實現的大型項目上。值得一提的是,這些未竟的計劃多數并非因為過于荒誕而無法施行,而只是出于現實的安全因素等考量而擱淺。相較于同期正于蘇格蘭國立美術館(National Galleries of Scotland)舉辦的展覽“追溯時間”(Tracing Time)通過大量未曾展出的紙上作品和彩色纖維裝置營造出身臨其境的氛圍,“推想”則為觀眾提供了一個體驗徐道獲思考新可能性的過程的機會。在首次于善宰藝術中心舉辦的個展二十年后,徐道獲再次選擇了這一規模不大但堅定與藝術家共同成長的機構呈辦自己的展覽,視覺化其實踐的核心概念、調查和推想,也直觀地展現了他處于成長和變動中的思考。

徐道獲,《墜落之星》[Fallen Star (Scale 123)], 2024年,攝影/Seowon Nam,圖片致謝善宰藝術中心 ? 2024. Art Sonje Center

徐道獲,《Homesick (Scale 180)》,2024年,攝影/Seowon Nam
圖片致謝善宰藝術中心 ? 2024. Art Sonje Center
徐道獲不能算這個時代最為激進的藝術家,無論是將基座和人像對換,還是用織物搭建房屋,他的表達方式是相對二元的,身體-紀念碑,流動-固定,柔軟-堅硬之間的轉化始終是他實踐的理念核心,也正因為此,顛倒和正負形成為了他的創作中最為鮮明的視覺語言,而這種二元轉化并非當下最為時興的表達,但在引起共振上卻是最為有效的。善宰藝術中心的展覽總監趙熙賢(Heehyun Cho,音)表示,徐道獲的名字在韓國幾乎人盡皆知。這種普遍的認同并非完全基于他對民族身份的擁抱,毋寧說,他的許多創作實踐早已超越了民族身份的主題—在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一間淺藍色小屋如天外來客般“降落”在Jacobs Hall的樓頂,一大半建筑懸在空中,整間屋子向門口方向傾斜。小屋內部復刻了美國東部的經典家庭內飾—壁爐、地毯、掛畫、電視和收音機。這個命名為“墜落之星”(Fallen Star)的建筑裝置至今歡迎著學生與職工進入,穿梭于屋內的私密/家庭空間與一墻之隔的公共/學術空間之間,與熟悉的場景相對的是身體體驗到的失衡、眩暈和錯位感,提示著歸屬感的散失并非只存在于文化或語言環境的轉換下。

徐道獲,《Dong In Apartments》,影像靜幀,2022年

盡管徐道獲在近數十年輾轉于紐約和倫敦,但他和他的創作仍舊區別于今天更常談論的流散(diaspora)概念—流散曾被狹義地定義為“被迫離開家園”,在今天則被廣義地認為“所有在內心擁有家園,但卻不居住于該地”的人的經驗。對于執著地再現“家”的藝術家而言,他懷揣著的不僅是民族意識,而是所有曾經承載過他的居所,輕盈地行走在世界各地,他對錯置和無所適從的討論更親近于早期的移民、游牧(nomadic)或半游牧(semi-nomadic)概念。在他的最新影像作品《大橋計劃》(The Bridge Project,2024)中,徐道獲想象自己居住過的首爾、紐約和倫敦連成線之后,中心存在著一個“完美的家”,他在這個理論上位于太平洋海面的烏有之鄉里,圍繞隔離、障礙和邊界變化等挑戰展開實驗。他對家的持續探索是一種具有個人童話特質的梳理、歸檔和實驗,而非那種悵惘滯重的回望,而這種個人童話特質更容易轉化為一種普世的情感體驗—無論是歸屬、欲望還是文化認同。在這些我們共有的情感體驗里,挫敗、孤立與掙扎常在,但徐道獲的作品傳達出如今在藝術家中難能可貴的樂觀,為我們構建出可以暫時棲居其間的慰藉之處。

徐道獲,《大橋計劃(救生衣模型)》[The Bridge Project( (Survival Suit Prototypes)],2024年,攝影/Seowon Nam[1] Elizabeth Maddock Dillion and Sarah Connell, "LA Riots Impact on the Korean American Community", Northeastern University, LA Riots Impact on the Korean American Community, https://litdigitaldiversity.northeastern.edu/38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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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展出
首爾善宰藝術中心
Art Songje Center
“徐道獲:推想”
Do Ho Suh: Speculations
展至11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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