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泠此次征得鳴遠酒杯——早期文人紫砂酒器名品，氣度追三代古器。杯銘用典，引自蘇軾名篇《后赤壁賦》。

杯的造型取自方斗，敞口，斜腹，平底。外口沿及下沿各有一圈回紋裝飾，左壁凸塑銜環鋪首，右壁塑螭龍形把。十字銘文 “斗旨酒，藏之久，為君子有”，落款鳴遠并署方印。

此鳴遠佳作以其特有的追古氣度，至晚清時期在金石家、藏書家間聲名傳播，已知徐乃昌藏有此杯拓片一份，這份拓片歸集自早前吳重熹家藏茶器拓片冊，吳重熹為吳式芬次子、陳介祺女婿，是聯姻的金石大族。

銘文被系統性納入文人紫砂創作，由陳鳴遠建立。器身文字大多切壺、切茶，滲入人生哲理，此后陳曼生一騎絕塵。

鳴遠器銘文中，切酒者較為罕見。

此杯整體氣度，“真可與三代古器并列”。這是吳騫《陽羨名陶錄》為鳴遠制酒壺贊用語，此杯也堪當此贊。

2023西泠春拍

LOT 1313

清早期?陳鳴遠制銘后赤壁賦朱泥方斗酒杯

款識：陳鳴遠（印款）；鳴遠（刻款）

鐫刻：斗旨酒，藏之久，為君子有。鳴遠。

高4.7cm  長11.4cm  寬9.4cm

出版集錦

《海豐吳氏石蓮庵藏茶器拓本》

徐乃昌藏本，清晚期。

《紫韻雅玩》P64-65，天地方圓雜志社，2008年。

《文薈菁英》P16，盈記唐人工藝出版社，2012年。

古器、酒、東坡

陳鳴遠家學淵源，以太學生身份制壺。足跡所至，文人學士爭相延攬。這些文人主要是江浙書畫家、藏書家，私宅花園中所藏古董頗豐：譬如浙江海鹽張氏、桐鄉汪文柏、海寧陳氏、曹廉讓、馬思贊、楊中訥、查慎行諸家。

我們眼前這件特殊的紫砂酒器，是怎么被構思出來的呢？從陳鳴遠交往這些文士的收藏特色、文藝取向、生活方式里，我們找到關于古器、詩酒、東坡的信息。

—— 古器經眼：鳴遠對三代吉金青銅器的直觀認識

海鹽涉園張氏（張柯、張宗松、張載華），皆為藏書家，其中張宗松（蠖廬）凡鼎彝之屬，鑒別最精；馬思贊建道古樓、紅藥山房，藏有宋元精槧及金石秘玩，著有《歷代鐘鼎款式》。

—— 浩然樂觀：蘇東坡詩詞背后的歷史觀人生觀

汪森、汪文桂、汪文柏昆仲皆好蘇軾文字，汪氏摛藻堂有抄本《東坡集選志林》一卷，現藏于上海圖書館；清初六大詩家之一查慎行，極好蘇軾詩,編年補注，砣吃三十年著成《補注東坡編年詩》五十卷、《東坡先生年表》三卷。

—— 賦詩飲酒：鳴遠以一技之長獲邀雅集坐上賓

鳴遠長住寓居制壺的海鹽拙宜園，主人就是2022西泠春拍呈拍的絕代典藏丁卯壺的上款人耑木先生楊中訥，一部《拙宜園唱和集》，便是他“與尚書許汝霖、編修查慎行、御史陳勛修香山洛社故事，賦詩飲酒于其間”，盡顯江南文士詩酒文化。

汪文柏那篇著名的《陶器行贈陳鳴遠》，除了有廣為傳誦的“人間珠玉安足取,豈如陽羨溪頭一丸土”“古來技巧能幾人,陳生陳生今絕倫”，也坦誠宣告“平生嗜酒兼好奇,以此飲之神益王”，是茶酒交融，美器至重的意味。

總之，陳鳴遠駐園斲輪，巧思有神，得益于園中人，園中事。

園中何事？ 金石學、東坡集，飲酒賦、紫泥契。

宜興的東坡崇拜和紅友酒文化

我們傾向于將此杯銘文釋為 “斗旨酒，藏之久，為君子有”，出自蘇軾《后赤壁賦》。

月明風清之夜，蘇軾與客行歌相答，突發有客無酒、有酒無肴之憾。客人獻出鮮美的江魚，另一邊，蘇軾家人早有準備取出了珍藏的美酒。

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于是攜酒與魚，復游于赤壁之下，成就文學史名篇，時間是元豐五年。

鳴遠器詩銘書款的書法受高度評價，亦在于富有晉唐筆意。本器又見著錄于徐乃昌舊藏《海豐吳氏石蓮庵藏茶器拓本》。海豐吳氏即吳式芬、吳重熹家族，石蓮庵即為吳重熹齋號。

除了上文提到，與鳴遠友善的汪文柏抄東坡集選志林、查慎行花三十年補注東坡編年詩，作東坡先生年表，我們發現一個現象，就是清代紫砂文藝圈對蘇軾的集體追捧和癡迷。

西泠呈拍的這件鳴遠銘東坡《后赤壁賦》酒杯，折射出明清以來，宜興地區的東坡崇拜！

吳騫的《陽羨名陶錄》開篇，蘇東坡買田筑室于宜興蜀山南麓，擬終老陽羨，寫就《后赤壁賦》兩年后，蘇東坡走過一生最為困難的時期，對陽羨山水一見鐘情。

“陶穴環蜀山,山原名獨,東坡先生乞居陽羨時,以似蜀中風景,改名此山也。祠祀先生于山椒,陶煙飛染,祠宇盡墨。” 《陽羨名陶錄》開篇

到陳鳴遠活動的清康熙年間，從宋代的東坡草堂到元代東坡祠堂，明代的東坡書院，再度修繕擴建，作為文人學士例行集合、緬懷先賢之所。

吳騫更是在獲得宋槧《百家注東坡先生集》后，欣喜若狂，將書齋和其子吳壽旸都授予“蘇閣”名號。

宜興丁蜀東坡書院

宜興蜀山丁蜀地區，更將東坡崇拜綿延到生活中。“紅友”酒文化就是一個特例。

在古代文學中，紅友，泛指酒。

但在宜興，就指紅友酒，也稱東坡紅。這是一種本地黃酒。據傳，口感醇稠如蜜，酒性中和，芳香馥郁。

南宋羅大經《鶴林玉露》載：常州宜興縣黃土村，東坡南遷北歸，嘗與單秀才步田至其地。地主攜酒來餉曰：此紅友也。

吳騫藏有陳鳴遠仿青銅的一件著名酒器，在撰寫《天雞酒壺贊》初稿里，吳騫以“浮生杯酒，函谷丸泥”結尾，后又改為“須紅友，其樂如泥”。

筆者在網上搜尋，東坡酒大都產自四川、湖北，不知宜興丁蜀地區，民間是否還釀有“紅友”酒。

從陳鳴遠生活的十七世紀末，到吳騫著書的十九世紀初，宜興地區的紫砂文化與東坡崇拜交織在一起，紅友酒的甜香，與陽羨名茶一起，成為感受生活思考人生的出口，當我們了解更多背后的文化歷史,會覺它更加厚重。

文人紫砂 一場高級別的學術游戲

我們傾向于將此杯銘文釋為 “斗旨酒，藏之久，為君子有”，出自蘇軾《后赤壁賦》。

康熙開始，盛行在瓷器上書寫長篇詩文辭賦，譬如蘭亭、歸去來辭、滕王閣序，包括前后赤壁賦。巨匠陳鳴遠當然不滿足于機械謄抄。

筆者認為，此酒杯是絕佳一例，從鳴遠摯友的學術能力，可以論斷三百年多前文人紫砂，器型設計到銘文創作，絕非淺表風雅，一時興致，而是一種高級別的學術游戲。

首先器型，鳴遠要出新，可借鑒文士所藏古代陶、瓷、青銅、玉器。設計打通，明清織繡中，回紋常用作邊飾排列，是直接從所見青銅器中挪用，還是鳴遠的一種嫁接發明呢？

再看，“斗旨酒，藏之久，為君子有”，這樣三字、四字交替押韻的文字，到曼生發揚光大的，究竟屬于什么文學體例？

杯銘：斗旨酒，藏之久，為君子有。鳴遠。

筆者為2022西泠春拍撰文《絕代典藏：陳鳴遠為楊中訥制丁卯壺》時，關注到楊中訥的《藥房心語》，另撰文《被忽視的文人紫砂文獻：吳騫搶救出版的楊中訥<藥房心語>》。

研究陳鳴遠，文獻并不多。汪文柏文集，確定了時人對鳴遠的贊譽；金張編年詩集，描繪了鳴遠行狀、交游的重要信息；徐喈鳳的《宜興縣志》代表官方認定。

楊中訥《藥房心語》堪稱未被發現的鉆石文獻。一沓遺落的紙箋，被吳騫、蘇士樞搶救性收藏整理，由楊復吉并出版成書。不過千字余，但筆者認為，由楊中訥引導，鳴遠探索切器、切用、切懷之壺銘，經過吳騫理論化概括，成為后續曼生壺銘之濫觴。

短短十幾頁，但這個長期被忽視被遺漏的文獻，卻是紫砂文人器銘的發端主旨，影響深遠！希望文人紫砂研究者，重新關注這部短小的著作，其對文人紫砂壺銘系統的建立或有不可估量的意義！

楊中訥與陳鳴遠關系最密切，其文藝思想影響力，滲透文人紫砂康雍乾三代創作方向。吳騫得見其散落的《藥房心語》片紙，抄錄下這一段《酒具銘》：

暇日戲仿六書體例，作酒器數事，大約象形，而假借為多，器各系以銘，不離制器尚象之旨，或規或頌，義各依類以見，庶幾哉，和而不流，成禮而不繼以淫也。

西泠此件紫砂杯，恰為酒器，將其器身銘文，“斗旨酒，藏之久，為君子有”，與楊中訥《藥房心語》結合，可看出這場學術游戲的端倪。

什么是戲仿六書體例呢。這件器物，是對“斗”的一個特殊的釋例。從器型指涉古器背后的禮制、銘文牽引的文本、歷史人物故事，酒斗、星斗；銀河、酒、江水；入仕儒禮與君子之禮；蘇軾名篇赤壁懷古，同游同醉；友、醉、夢、仙；珍藏之酒、珍藏之器……

清朝語言學家王筠有《說文釋例》二十卷，詳解了六書的體例和文字學規律。有會意、轉注、假借等，是漢語不斷生發闡釋的過程。康熙年間，考據學密切相關的金石學也是一時風氣。

“斗”字的典源，度量衡、星斗，釋義和典形越來越豐富。蘇軾赤壁懷古，臨江喝得一派自然酒，月夜星斗，一洗萬古。后陳曼生設計合斗壺，以“北斗高，南斗下，銀瀉闌干掛”，將“斗”作出屬于曼生自己的宇宙輪回觀的闡釋。

郭麐《陶冶性靈》 唐云舊藏

曼生合斗壺銘：北斗高，南斗下，銀瀉闌干掛。

細讀楊中訥《藥房心語》后，筆者甚至認為，以陳鳴遠為代表的明末清初象生形筋紋器，樹樁、竹筍、瓜果，早期或許只是工匠技法上探索，但文人介入后，其藝術追求決不只是“幾可亂真”而已。

《藥房心語》關于酒器銘文，對樹樁、桃核、竹根、柳癭、青銅器都有明確的用典、釋意，雖為戲仿，不脫離六書體例。

筆者認為陳鳴遠存世的盛年佳作，同樣具有明確的學術秉性。

雖然看起來自然寫實，背后可以觸摸清代考據義理學術旨趣。這才是鳴遠上承明代精華，下啟清代格局的真正偉大之處！這才是文人紫砂藝術發展史上里程碑的意義！

而以往，我們只是贊嘆陳生技巧絕倫，這也是筆者呼吁要重新精讀文獻，審視鳴遠器物背后學術涵養，以及他所開啟的文人紫砂創作格調的急切意圖。

方斗杯流行于明清時期。最早見于明代，嘉靖時期方斗杯瓷器造型開始流行，到康熙時期，開始盛行在瓷器上書寫長篇詩文辭賦。

清早期 · 陳鳴遠制銘后赤壁賦朱泥方斗酒杯附雞翅木盒

明代的王世懋《窺天外乘》記：“蓋窯器圓者，鏇之立就，倏忽若神；獨方物即至小，亦須手捻而成，最難完整。供御大率十不能一二，余者皆置之無用。” 所謂陶瓷不分家，陳鳴遠在技術處理上，遠超于同行水平。同時對流行器型的把握，又起到引領的風范，不愧是一代巨匠。

鳴遠杯，陽羨土，東坡酒，赤壁賦。

如今我們與鳴遠所作銘東坡《后赤壁賦》方斗酒杯相逢，我們是否能有機會，斟滿紅友酒，高頌赤壁賦呢？

幾代紫砂名手，千古風流人物。

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西泠印社二〇二三年春季拍賣會

上海巡展

7月23日至7月24日

巡展地點靜安昆侖大酒店（上海市靜安區華山路250號）

預展時間

8月2日至8月4日

拍賣時間

8月5日至8月7日展拍地點杭州國際會議中心洲際酒店

（浙江省杭州市解放東路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