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人生壯年的洪浩昌先生,近年來聲名漸顯。我有幸獲讀他將要出版的畫集,其中收錄了他曾經展出和發(fā)布過的一些代表作品,也有不少新作,使我獲得極大的藝術滿足。這位出生于云南昭通、求學于杭州中國美術學院、活躍于北京畫壇的著名畫家,在這部將要出版的畫集中,展示了他卓越的藝術才華。
我讀他的作品,有三點深刻的印象。
一是他的視角。不是中國傳統(tǒng)的“三遠”,也不是西方的焦點透視,而是他畫中所葆有的那雙“透視”世界的慧目。用他的話說,要在繪畫里,像帝王一樣“俯視”世界,超群絕倫,俯覽時物。
高原給他俯瞰的目,江南給他透視的心,北地給他超拔的勢,他融其意而鑄成此俯視之目。早年在云南生活,高原獨特的透視性顯然對他有啟發(fā)。他在溫潤的江南走上藝術道路,南國的瀟灑細膩中,也包含著刊落表相、直溯本真的氣質,那粉墻黛瓦的黑白世界中就蘊涵著一種超脫。七年來居于北地,此地文化雄強博大的控制力,縱肆野逸的格調,對他也有影響。
他的“俯視”,不是高自標置,而是橫而不流,不為人的盲動所拘。他畫人物活動的場景,總是高高地懸望而下,人在世界中是那樣的渺小。在他看來,人的生命本來就脆弱而渺小,但人卻迷惘地去征服世界,解釋世界,控制世界,消費世界,這不是人與世界的真實關系。人本來就是世界的一分子,卻常常將自己從世界中抽離出來,站在世界的對岸看世界,這是造成人生命困境的根本原因。他畫人從世界的對岸回到世界中,依偎世界,諦聽世界,融入世界,與世界相優(yōu)游。他的畫反映的是人與世界密合的關系,這是他在生命直覺中發(fā)現的,是他在人生的沉浮中發(fā)現的。看起來人的活動空間變小了,但人心靈騰挪的空間卻變大了。這是浩昌先生的畫尤應引起我們重視的亮點。
他說,他不喜歡有風景、人物、靜物等的區(qū)別,就是謹慎地避開人與世界的割裂感。他對景寫生,筆下總是活潑的生命整體。他的畫常常沒有時間交代,也沒有人具體活動的空間,沒有天人的分隔,就這樣整全地相融為一體。
他的“俯視”,是要撕開世界之皮,看它的內囊。如他的云南回憶作品中,是一種活潑的心靈流程的追蹤,高原的陽光、云霓、綠樹、溪流,在這里并沒有獲得清晰的交代。他這組作品多是無云,無大地,無草色天涯,無溪水山體,具體的物還原為塊面,塊面又虛化為一縷清影,一縷他眼中的清影,一縷他心靈的影像。他的目的就不是呈現一個實用的物(物與我對),也不是陳述一個對心的象(心與象對),更不是以知識捏造一個具體的形(形與神對),他以自己的大膽構造,打破世界的被構造。他知道,大自然中本無線條,人賦予其線條,大自然中的關系,并不以人的知識譜系所顯示的那樣而存在。
“俯視”的目光造就了他繪畫簡潔的形式,他的畫真合于老子所說的“損之又損,以近于無為”的精神。他常化磅礴的景為一角、一線,繁復的物被簡化為極少的景,正是一木一石、千巖萬壑不能過之的那種。如《那個冬天》,畫一個灰色的早晨,霧中的世界,朦朧漫漶,極簡潔,他所追求的東方式的精髓或許正在于此。如《山水間》作品NO.18,創(chuàng)作于他聽聞祖父去世消息半小時后,絕望的情緒,幽秘的追憶,都付與快速的筆致所劃出的幾許顫抖的痕。
園林系列作品為他贏得極大的聲譽。畫江南園林建筑的畫可謂多矣,為何他一些不經意的作品能獨步春秋,就在于他的畫抓住了江南園林的風神,就在于他在園林風物中融進了自己跌宕的情懷和生命的詠嘆。我最喜歡此系列作品中的No.202,畫面極簡,一個假山湖邊的勝景,意味深長,令人玩味不盡。
老子說,“為腹不為目”——不是以眼睛看,而是以生命直接體會。中國畫以此為經世法則,浩昌先生的東方神韻也包含對此精神的參融。在他這里,沒有抽象,沒有具象,沒有似與不似的斟酌,沒有馬一角夏半邊的程式敘述(縱然有相合,也只是意之合也)。他的東方敘述,其實是一種真實的人性敘述,一種接近于禪的敘述,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看世界的眼光。這雙慧目越明亮,他作品中所呈現的世界可能就越綺麗,就越有“繪畫性”,就越能目可觀之、心亦隨之,二三素心人觀之可相視一笑,畫外之人也能莫逆于心。
二是他作品中所透出的“神性”。
他的畫具有神性,但不是對神的傳說的敘說;他的畫具有宗教性,也不是對某種宗教的依皈。
神性,是對知性的超越。我們總以為通過知識可以解釋世界上的所有問題,其實這是人類自大的表現,莽蒼的世界有無數神秘的不可知的領域,人的精神世界有無限的幽暗的沖動。
神性,又與俗性相對。人生活在凡俗世界中,都是俗子,時空的限制,生命的弱點,沉泥其中,被瑣屑和淺陋包圍,生命便暗淡無光。神性似引來天國的光影,蕩滌凡俗的沉悶,放出光明,照亮自己,也照亮他人。神性更是一種理想的牽引,給人以超越的啟迪。藝術中追求神性,其實是價值的實現。
神性當然不是將自己拔出世界,不是對生活的拒絕,對人生命的漠視,而是還歸人的本性。脫略凡塵,是為了更好地存于凡塵;瓣香崇高,是為了安頓當下;超越的情懷騰騰而起,是為了輕輕落于大地。
浩昌先生說,我希望我的畫是簡約的、美好的、向上的、陽光的、有希望的、可以期待的狀態(tài)。人生不一定都是美好的,但我們去畫美好的事物。讀他的畫,總有一種欣喜。他絢麗的色彩感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如落霞浮浦,春虹飲澗,給你一種亮麗的感覺。這可能是每一個看過他畫展的人都有的體驗。他享受畫的過程,玩味繪畫這一人的生命初始語言——繪畫不同于文字以及其他記號、符號,它是一種呈現生命的直接語言。他享受繪畫,也享受著生命。
他作品的神性,與他的高原經驗有關。他在皺巴巴的土地中,發(fā)現那特有的神秘,一種鼓舞生命的力量。云南,這一高原之地,似乎離天較近,傳遞著“天的語言”。他的畫中多有這種“轉述”。如《天地間茫然行走的詩人》,朵朵白云,飄在天池中,微小的人走在天池邊。這幅畫喚起我在云南梅里雪山的回憶,真是飄渺的天國之思。
他的畫還有一種“垂直向度經驗”,似乎總有一些神秘的光影從渺然難知的地方透出。看他的畫,似有一個關鍵詞,就是“蒼穹”。幾朵云霓飄動的蒼穹,湛藍幽冥的蒼穹。有幅畫,就畫渺渺蒼穹中,有一枝寒梅、幾朵羞澀的花相對,真將人當下的鮮活揉進神秘的悠遠中。他的《云南作品》系列中的No.20,惟畫一個側影,一片微景,直上蒼穹,他于此捕捉自己的靈覺。此系列的No.116,畫一棵枯樹獨立蒼穹,傳遞著神秘的語言。他的《什剎海系列》中的No.28,夜晚的亭廊,一樹神秘的綠,在暗淡的天幕下,如放飛的光之鴿。
三是他的作品所展現的自然與人文撕裂和融合的張力。
與自然的親和,幾乎是其作品不變的主題。波詭云譎的云南,煙雨迷離的江南,原野莽蒼的北國,喚起他沉睡的知覺。他直面世界,袒呈心胸,向大地訴說,向天穹訴說,向密林訴說。他說齊白石“干凈明朗,腳踩大地,頭枕藍天”,其實他的畫也是如此。心扉打開在寂寥的春里,意緒飄飛在蕭瑟的秋中。在他的畫中,是處即為絢麗色彩點綴的山花爛漫。他追求的“手工性的生命之美”,就是人的生命融入自然之美。讀他的作品,真能感到親和自然時的體溫和心跳。他的《云南作品》系列盡現這自然之美,如作品《那個夏天-2》,云朵如絮,掛在天際,莽眇的草色綿延,裸露的人體,似混沌初開,生生頓起,此即對自然、對生命的詠嘆。《第十田園》中的大量作品也是如此,如作品NO.137,呈現夢幻般的田園,極盡誘引之事。
這并不意味浩昌先生迷戀“原初”。人脫略為人,來到這世界,就注定為這世界所塑造,就無法“原初”。他親和自然,不是愛自然,喜風景;他對田園的描繪,也不是重復田園牧歌的理想;更不能將其畫當作近年流行的西方“荒野哲學”的圖像呈現物。
他說,到荒野中寫生,回到鄉(xiāng)村籬落生活,雖然有所滿足,但又若有所失。只要離開北京一段時間,他就有異常難耐的人文饑渴。他認為,繪畫所展現的是一個人文世界,文化的力量丈量出哺乳動物的局限,人是有深度的動物,文化給了他觀世界的眼。只要來到北京,他就有狂奔的欲望,他的熱情在喧囂中升騰,他的創(chuàng)造力在昏黃的天幕中延伸。
北京與云南、江南,在他這里化為獨特的繪畫語言。在“北京”,他盡情享受人文給他的恩賜,又感到人文盔甲的沉重。他在這里,總是不斷地畫江南園林、第十田園、云南系列,不僅是為了追憶,而是以“北京”的眼光看南國,以人文的眼光審自然。
他常常“突然的失落定格在茫茫的夜里”,我覺得,可能就是人文與自然的撕裂感所造成的。
七年前,年輕的他來到北京,挫折和絕望伴隨著他。如今他在這藝術的生態(tài)中立定,不是他生存能力得到舒展,盛名榮光讓他安慰,而是他在此體會一種人文與自然的撕裂和融會的力量。“北京”的語匯,在他這里意味著天堂與地獄共存,夢想與妄想同在,污濁與清凈并流,強大與虛無兼具。北京是糾纏,是放任,也是解脫。是折磨,是沉溺,也是超越。他將南國的風雅瑣屑、世俗繾綣,都裹進燕薊的風煙中。這里沒有杏花春雨江南,卻有將你逼得沒有退路的激情。
人文的盔甲和自然的粗莽都不為他所取。他以自然來矯正人文的矯情和披著理性外衣的荒誕,又用人文來看云天長物、風花雪月。不是只有北京才有人文,也不意味南國就是自然,北京也有自然的天趣,南國也是人文薈萃之所。這是他藝術的“徽號”,他要通過由地域上升的人文與自然之思,拓展他的藝術厚度。
浩昌先生是一位有影響的畫家,也是一位詩人、散文家,我讀過他不少作品,他的身上有無盡的生命沖動,有巨大的藝術創(chuàng)造力,他真是一位值得期待的冉冉上升的藝術之星。
朱良志 北京大學美學美育中心主任 ?哲學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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