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林風眠一生坎坷,家人離散,畫作與畫家一樣,歷盡風霜。特別是一九六七十年代期間,親手毀畫于抽水馬桶,成了藝術家自虐的新典故。以親歷者身份記錄林風眠毀畫經過的是潘其鎏與馮葉,但說法卻又有出入,其中原因何在?真相到底如何?
一個背景是,由于藝術市場的勃興與利益驅使,林風眠偽作的泛濫其實是一個公開的秘密。
社會私藏的一些林風眠作品當然會有存疑之作,盡管如此,如何跨越個人私利與恩怨通過真正權威系統鑒定確定可信的林風眠作品,并最大限度地將經過鑒定的可信林風眠作品納入具有公信力的收藏檔案系統,呈現林風眠作品的全貌,依然是林風眠藝術研究者與愛好者長期所渴望的。

1970年代,林風眠在上海中國畫院作畫

林風眠先生作畫

上海南昌路53號二樓抽水馬桶舊照
畫,是畫家的藝術生命。
林風眠一生坎坷,家人離散,畫作與畫家一樣,歷盡風霜。特別是一九六七十年代期間,又親手毀畫于抽水馬桶,成了藝術家自虐的新典故。據說,中國美院原院長許江曾一度想收藏這只抽水馬桶。遺憾的是房屋易主,裝修時抽水馬桶更新,原物廢棄無影無蹤,未能如愿,否則將來在校史館或博物館陳列,必是引人注目的特殊物證。毀畫關系畫家作品的生死存亡,自然成了畫家生平研究的一個焦點,更何況毀畫經過還有不同版本,爭議紛紜 。
以親歷者身份記錄林風眠毀畫經過的是潘其鎏與馮葉。潘其鎏的《僑居異國憶恩師—林風眠辭世八周年祭》一文, 發表較早,由于刊登在海外畫冊上,國內幾乎處于塵封狀態。而馮葉的《夢里鐘聲念義父》影響最廣,儼然成了林風眠毀畫的唯一發聲。過了十年,在朱樸主編的《林風眠研究文選》(紀念林風眠先生誕辰110周年)中,潘其鎏與馮葉的文章一起入選,不同的是潘其鎏的原文照錄,而馮葉的改題為《沉沉夢里鐘聲》,有少許改動。對照閱讀,令人驚詫不已,逐字逐句琢磨,更是茅塞頓開。

朱樸主編《林風眠研究文選》(2010年)
歷史事件當事人的陳述,記憶出入在所難免,但最為忌諱的是信口開河。
林風眠上海南昌路53號寓所抄家時間是1966年9月2日。在1966年8月17日,潘其鎏就已為林風眠上屋頂藏畫于假墻,但林風眠又覺得不妥,自行取下,倆人一起毀畫于抽水馬桶。而馮葉也說自己參與毀畫,并強調9月2日抄家當天,林風眠的最后一批作品,是在她的眼皮底下變為紙漿的。馮葉“一早”就去,“待到晚上七點半才回家”,幾乎整個白天都在林風眠家,應該是親眼目睹了抄家的全過程的,但卻沒有留下有關的現場描述,在這關鍵時刻突然失憶。而只是回家之后,補充了幾句模棱兩可的話,很難令人確認是親歷者所為。她的筆墨幾乎著重落在與林風眠一起毀畫上,包括抄家之前的“那些糊了的紙漿,小部分由我混在垃圾中,拎出去倒在對門弄堂的垃圾箱里,大部分是由義父一點一點地放進抽水馬桶沖走的。”

林風眠與潘其鎏之子潘文
更令人費解的是9月2日當天,抄家的同時,林風眠怎么可能又在毀畫呢?但馮葉的白紙黑字:“義父看著情形不對,翻出了最后一批,他一直舍不得毀的作品,撕碎了,剪爛了,沉進了浴缸。我站在他身旁,朦朦朧朧地感到將會有更可怕的事發生。義父光著頭,一言不發地做著紙漿,當時的情景,直到今天仍然歷歷在目。” 林風眠最后一批精品是在馮葉眼皮下變為紙漿的,但事實又是怎樣呢?馮葉可講自己的故事,但無法堵潘其鎏的口。相同的時間,相同的地點,潘其鎏親眼目睹抄家之后的狀況與馮葉的截然不同:“近十幾小時反復的查抄(并沒有著重查抄他的繪畫作品)。抄走家庭生活照片,因為內有外國人太太、女婿,以及兩萬多元現金,還有酒瓶、罐頭等,他們從小洞洞爬上屋頂,翻開所有舊報紙。撤走時把所有畫作丟進樟木箱,貼上雙重封條……”。
客觀上講,當時馮葉是林風眠學生的女兒,是孫字輩的十三歲小姑娘,而潘其鎏是追隨林風眠已近二十年的忠實學生。不知是馮葉記憶失誤,或是出于其他考慮,她的敘述,不符合邏輯,令人難以信服。只要對1966年下半年的歷史稍有了解的人都無法相信,林風眠這樣一個政治敏感、小心謹慎的人居然還會在這個風頭,像馮葉講的那樣“他仍然堅持教我背誦唐詩宋詞、講解世界美術史,有系統地教,還布置功課。”不免讓人疑惑。

林風眠與夫人艾麗絲、義女馮葉在巴西里約熱內盧

左起:馮葉、吳棣榕、林風眠、林汝祥
林風眠曾反復叮囑“別讓孩子們知道”,參與如此毀畫隱秘的行動,林風眠怎么會冒險選擇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呢?筆者以為,潘其鎏的回憶,比較符合情理,描寫的具體經過、情節與狀況,以及當時的形勢和林風眠驚弓之鳥的窘態,都相當吻合。

林風眠與潘其鎏袁湘文夫婦在復興公園
離開文本,再聽聽林風眠周邊幾位知情人的話,會找到另外一種憑據。一位是馮葉同母異父的兄長、同濟大學教授王澤良,另一位是與林風眠有數十年交情的老朋友、演員王丹鳳的丈夫柳和清,都一致認為,林風眠毀掉一部分畫是事實,但毀得并不是太多。
據《典藏》雜志記載,馮葉公開場合向潘其鎏發難,是在1999年11月23日的《林風眠與二十世紀中國美術》的研討會上。馮葉聲言:上海南昌路53號沒有假墻。這當然不是建筑之爭,而是針對潘其鎏砌假墻藏畫之說的質疑。
其實這是最容易驗證的,只要打開南昌路53號二樓天花板的小洞,扶梯而上,在連接火墻處,就可一目了然。況且那張扶梯還是馮葉家拿走的。對此,潘其鎏的兒子潘文如是說明。人們又不得不問,為什么不公開爭辯?潘其鎏認為,不值得與晚輩去嚼這種舌頭,何況還會有損林先生的聲譽。潘其鎏三緘其口,身邊的親友都為此憤憤不平,并怒其不爭。
直至2009年,伍勁《林風眠 三十年假畫局》出籠,指名道姓潘其鎏潘文父子造假,潘家后維權對簿公堂。

終審勝訴法院判決書
伍勁為何如此?“在花園酒店咖啡廳,我們(伍勁與馮葉)的交談長達三個半小時之久。” 誤導的根源可能也就在這三個半小時中。這起關于林風眠的社會公案與官司,多年前通過法院審判以潘家勝訴告終。
2010年,又一樁關于林風眠的社會公案接踵而來,更具戲劇性。

柳和清與林風眠外孫杰拉德于杭州
演員王丹鳳的丈夫柳和清曾捧著一批林風眠畫四處奔波,希望公開展覽。首先想到的當然是中國美院。肖鋒老院長滿腔熱情,但不在位,拍不了板。而在位的,懷疑在先,沒有接手。
馮葉說,這批林風眠藏畫是假的,又說林風眠不認識柳和清,柳和清后來立即撰文回應。
當年六月,原由上海中國畫院舉辦的柳和清藏林風眠作品展,在發了請柬的情況下,院方臨時決定撤銷。據說,原因是這批畫中只有八幅真跡。后來據說有人救場,畫展研討如期移址舉行。
從林風眠毀畫的前前后后考證中,潘其鎏“在我再三的懇求下,保留了一批力作秘密保存……”,得到證實,否則孫曉泉見過的畫,留在上海中國畫院與帶去香港的畫(這兩批畫,經核實,絕大部分為“文革”前所作),是如何冒出來的呢?
林風眠作品到底還有多少存世?現在何處?存世作品的梳理,不妨從海內外歷年出版的重要畫冊開始。
中國大陸的有:1957年12月,人民美術社出版活頁畫輯《林風眠》;1978年,上海人美出版社出版《林風眠畫選》(活頁);1979年6月,上海人美出版社出版《林風眠畫 集》;1992年6月,浙江人美出版社出版《林風眠畫集》;1994年,天津人美出版社出版《林風眠全集》(上下卷);1998年5月,上海畫報出版社出版《林風眠作品集》(上海中國畫院藏品二十幅,張五常藏品二十幅);1999年,中國美院出版社出版《林風眠之路》;2003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林風眠作品集》(上海中國畫院藏品);2005年,天津人美出版社出版《中國現代主義繪畫大師——林風眠》(袁湘文藏品);2014年12月,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林風眠全集》。

1957年人美出版《林風眠》畫輯

1994年天津人美出版《林風眠全集》
中國港臺地區及海外的有:1979年,中國臺灣雄獅圖書出版社出版《改革中國畫的先驅——林風眠》(作品71幅,席德進編著);1979年,法國巴黎賽努奇博物館出版《林風眠畫展圖錄》(圖錄24幅,展出80幅);1983年,中國香港 美術家出版社出版《林風眠畫集》(特刊,54幅); 1986年,日本西武百貨集團出版《畫業60年 林風眠》(畫展圖冊);1989年,中國臺北歷史博物館出版《林風眠畫集》(90幅畫展圖冊);1990年,日本西武百貨集團出版《現代中國繪畫之巨匠—林風眠》(畫展圖冊);1992年12月,中國香港藝術中心出版 《林風眠作品展》(50幅,主要為王良福藏品);1995年5月,山藝術文教基金會出版《林風眠畫集》(46幅); 1996年元月,中國臺灣麥克公司出版《林風眠(巨匠與中國名畫)》(郎紹君導論,40幅);1999年10月,加拿大亞太國際藝術顧問有限公司出版《中國現代主義繪畫的先驅者林風眠》(作品110幅,速寫35幅,照片80幀,遺失作品影像50幅,林風眠親筆信札3件,國內外學者研究論文11 萬字);1999年,大未來畫廊出版《林風眠百年紀念集—彩色寫詩 山水記懷》;2000年7月,臺灣民生報出版《林風眠的世界》(林風眠百年紀念展,馮葉總策劃,99幅);2003年,中國香港大學美術館出版《絕色人家—林風眠繪畫》(張永霖藏品);2007年3月,中國香港藝術館出版《世紀先驅》(本館、上海美術館與私人藏品);2010年5月,中國香港大山文化出版有限公司出版《林風眠作品集(柳和清藏)》。

1979年賽努奇博物館畫展圖冊

1989年臺北歷史博物館畫展圖冊

1999年加拿大亞太藝術公司《中國現代主義繪畫的先驅林風眠》
不厭其煩地羅列畫冊,就是想呈現林風眠作品存在曾經的原貌。這里有眾所周知的機構收藏,也有潘其鎏袁湘文、席素華馮葉、柳和清、馬維建、王良福、張五常等個人私藏。除了匯集畫冊、報刊刊載之外,還有帶往巴西、饋贈親朋好友、畫展銷售與零星賣出的畫,也不可低估,只不過還漂泊在五湖四海。這構成了林風眠存世作品的總體面目。其實哪怕就是拍賣場上出現的林風眠的只字片紙,都應該認真鑒定。毀掉的不能再生,死里逃生的作品,總還有再現重聚的希望。

2007年香港藝術館出版《世紀先驅》
真正梳理好可信的林風眠作品,是林風眠研究的基礎,夯實才可前行。
在真真假假中,如何通過鑒定確定可信的林風眠作品,并最大限度地將經過鑒定的可信林風眠作品納入具有公信力的收藏檔案系統,呈現林風眠作品的全貌,依然是林風眠藝術研究者與愛好者長期所渴望的。 2014年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了《林風眠全集》,原以為是國家出版基金項目,充滿期待。畫集卷三冊總計收入林風眠作品700余件,的確是目前收畫最多的林風眠畫集,但遺憾的是,基本上還僅是已出版畫冊的選擇性的合編。

2014年中國青年出版社《林風眠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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