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萬鳴

徐悲鴻 男人體
1924年 北京徐悲鴻紀念館
受訪者:劉萬鳴(中國國家博物館副館長、中國藝術研究院博士生導師) 采訪者:向謙(中國國家博物館副研究館員、藝術學博士)
向謙:劉老師,您好!11月19日,“中國素描——現當代著名美術家作品邀請展(第一回)”在中國國家博物館開幕,本次展覽展出了120余位現當代藝術家創作的280余件素描精品,有很多作品都是首次展出。其實素描對我們,既熟悉又陌生,雖然很多人天天在畫素描,但是并沒有思考過素描的概念到底是什么。您能談一談,究竟什么是素描嗎?
劉萬鳴:素描就畫者而言,可以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但是,真正對于素描一詞及其意義有著深刻思考、分析和理解的人并不多。關于“素描”,大多數人覺得來自于西方,這已存在了誤識。我在很多的學術會議上包括教學中,多次談到了關于素描和中國畫的關系。素描,在東西方文化中,對它的認知還是具有一致性的。所以,關于素描的概念,不能完全歸屬于西方。對素描的理解,應在東西方文化間求同并存異。“素”,可以理解為“白底子”,也可以理解為“樸素”,“描”既可理解為“描涂”“畫”,又可理解為“寫”。
向謙:樸素單純的繪畫藝術,這的確講得很明確。那是不是可以理解,不管中國還是外國,樸素單純的繪畫藝術都可以稱作為素描?
劉萬鳴:對于素描,字面上理解是用單色表現手法來描繪物象的藝術品,其實就“素”字的理解可以上升至哲學、美學。《論語》中的“繪事后素”,其中“素”字我個人更愿意理解為樸素單純,所以對素描的理解,就應該放在藝術的廣義層面,不能將其歸屬于哪個國家、哪個民族了。西方有素描,中國也有,只是使用的繪制工具和繪畫元素表達的藝術語言的差異。而在這種差異中又存在著共性,即對物象生命本體的反映。中國以線描的形式呈現,西方注重的是環境,體、面、光。
向謙:您剛才提到,“素”這個概念傳達出中國藝術具有的單純性,這個概念在西方藝術中是不是也有體現?
劉萬鳴:西方藝術也是如此。中國的線描是具有東方審美意韻的,強調心靈。西方的素描是具有體、面、光審美意味的,強調科學。但無論心靈的,還是科學的,最終表達的是一個“真”,東方為心靈之“真”,西方為科學之“真”。
向謙:您說的和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錄》里提出的“東海西海,心理攸同”概念是一致的。我們現在普遍認知的素描這一藝術形式,是來源于對西方繪畫的學習過程,但是您的認知并不是一個單純的西方概念。
劉萬鳴:素描是沒有國界之分的!無論東方還是西方,只是用不同的手段去表現物象。由于東西方對事物感知有區別。如西方以體、面、光求科學性的藝術表現,刻畫的是物體和環境間的主客體關系,要求不僅要畫出“物”,還要體現其所處的環境,包括時間的維度,同一個物處在同樣的環境下,早、中、晚不同的時間內的變化。而中國的線描就沒有這種局限性,線描所刻畫的物象不求時間上的概念,只是解釋物象生命的本質,不關注物所處的時間、環境,這是東西方在藝術思想上的差異。
向謙:我們可不可以理解為,中國的素描在某種意義上而言更為直指人心?
劉萬鳴:是的,中國的藝術更直指人心,中國的線描把物象塑造得看似不真實、不寫實,其實對物象的描寫、刻畫、認知的可能更具本質、更具本源,不會因外界的變化自亂其心。西方繪畫所對物象的刻畫有了科學觀察,具有寫實性,在對物之本的闡釋過程中比起我們缺乏了對物象生命本源的體現,即受到環境、時空的左右。
向謙:您說的這些,特別有種哲學味道,尤其是說到東方的線描就是刻畫物象的最根本狀態,不為外界所動,頗有種禪宗味道。這樣是否可以認為,線描就是中國思想上的一種“藝術本我”的概念,中國素描的精神正是體現“本我”的狀態?
劉萬鳴:是這樣。西方和東方本初的藝術表達最開始都是線型的,都是以線型描繪物象。這一點,中國人至今沒變,到現在中國繪畫藝術的生命線還是呈現在線條上。隨著時間推移,西方繪畫在線的基礎上將體、面、光介入其中,遵循自然之光、科學之光。究其根本,是一個文化的命題,一個對物認識的方式、方法問題。你看早期的西方的素描,更多的也是用線來表現物象,后來體、面、光變得越來越強烈,甚至壓倒了線型,這觀念也源自科學對于藝術的影響。藝術的“本”因為科學的影響發生了變化,表現的已經不再是單純的物象本身,而是因科學觀察和研究的介入有了更豐富的內容,繪畫體現了科學,科學影響了繪畫,西方的繪畫強調了科學與藝術的融合。而中國繪畫始終如一,線條的發展由單一走向豐富,走向崇高。繪畫中的光也不是自然之光,而是“心靈之光”。
向謙:一種科學的概念介入到藝術創作中來了。
劉萬鳴:西畫是這樣的,科學介入繪畫,形成西畫的特點,具備了西畫的特征。
向謙:您說的這點的確非常非常關鍵。但是您看現在二十世紀以來我們中國人在學習西方素描,他對我們中國藝術在產生著很大的影響。您是怎么看待這個問題的呢?
劉萬鳴:上世紀二十年代,我國一批留學生通過庚子賠款等途徑去國外學習,有的去歐洲,還有去其他國家。那個時代有兩大思潮深深影響了國人:一是科學救國;二是對傳統文化的再認識。當時中國處于疲弱,有識之士急于投身于救國救民中。他們具有文化的思想責任和一種前所未有的家國使命感,突出者如徐悲鴻先生。他曾經說過:我學習西方繪畫的目的,是為了借用西方繪畫改造中國畫。這是他的目標,更是一種藝術使命和文化擔當。中國自清代以來,繪畫不是式微而是極大的衰敗,這種衰微表現在藝術氣息和氣象上,包括人物造型上。徐悲鴻提出的以西方繪畫改造中國畫的原因,更多在于他注重形體的表現,即用科學的繪畫方法改造中國畫,毫無疑問,素描是基礎。所以,他就提出了:素描是一切造型藝術的基礎,以此開創了中國畫的新紀元。正是由于這些有識之士的作為和踐行,才使中國繪畫發生了極大的變革。至今,我們現在各高等藝術院校的教學體系,還是按照這一教學思想而循序漸進。
向謙:您剛談到徐悲鴻先生提出“素描作為一切造型藝術的基礎”,以此改造中國傳統繪畫,如同和他的老師康有為要以“碑學”救中國書法思想是一致的,更早的是不是來源于魏源提出的“師夷長技以制夷”?這可以視作是一種民族和文化的自我覺醒嗎?
劉萬鳴:徐悲鴻的繪畫思想,完全是受康有為的影響。徐對康非常崇拜,徐自述曾言:“南海先生雍容闊達,率直敏銳。乍見覺其不凡,談鋒既啟,如倒傾三峽之水,相與論畫,尤具卓見?!笨涤袨樘岢龅囊浴氨畬W”改造中國書法,徐提倡寫實性繪畫,都是一脈相承的,目的是為了重新找到中國藝術中的那股勃勃生機。這為日后中國的藝術發展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向謙:徐悲鴻先生那一批留歐的人帶回來西方的古典主義素描,但是,如今對中國美術教育影響更大的是不是蘇聯的素描?
劉萬鳴:回溯歷史,徐悲鴻先生所提倡的歐式素描在中國幾乎沒有推行,他回國后,恰逢兵荒馬亂、戰爭頻繁之時,那個時候沒有較為安定的教學環境,更談不上完備的教學體系,歐式素描因為種種原因在中國沒能得到普遍推行。但作為中國素描,我非常推崇延安魯藝老前輩的作品,如石魯、彥涵、古元、王式廓等先生。他們的繪畫鮮活明朗、樸素大方,有著強烈的民族性,我們應該繼承發揚。五十年代之后,美術的教育基于國際關系和文化環境。蘇聯美術教育體系對于中國素描的教學產生了極大的影響,那個時期的素描教學,幾乎是蘇式教學法。
向謙:我也非常喜歡魯藝時期老前輩的素描。徐悲鴻先生畫素描,十分注重用線,強調用線的準確,強調以用線來體現個人藝術審美。
劉萬鳴:徐悲鴻的素描之所以有中國文化元素,主要是線型的表達,包括造型的狀態。他提倡素描“寧方勿圓”,后來我們就把這句話當成素描追求的一個目標,這是誤解導致的誤導,是人們沒能理解徐悲鴻先生真正的思想,也沒能夠理解素描的根本。高級的素描是在曲線中找變化,我看徐悲鴻的素描多的是曲線而非直線,他的“寧臟勿潔”的觀點也不是對素描終極的定論。徐悲鴻素描干凈得很,雅致得很,這方面都需要我們去思考。
向謙:您說的這些,如同震聾發聵,我覺得不僅僅是在藝術學習之上,很多方面的研究都需要立足穩,堅定自信,這給我們后學者帶來很大的啟發!本次“中國素描”展的意義也是非常大的!
劉萬鳴:這次中國國家博物館和中國美協舉辦的素描展非常有意義。參觀的人非常多,也引起了高校學子的關注。在舉辦這個展覽之前,我有一個思考:素描看似基礎,但其本身具有完整的體系,具有一定的獨立性,作為獨立的藝術表達方式,素描是一門非常高深的藝術。所以,舉辦展覽時,就主題的名稱做了許多思考,從畫法上、類型上、題材上,最終確定名稱為“中國素描”,目的是在告訴觀眾,素描這個詞雖然是外來的,就“素描”而言,中國古已有之,同時告訴人們什么是真正的“中國素描”,不是簡單的詞面意義,泛泛的指中國人畫的素描就是中國素描,而是具有更深、更廣的含義——即帶有中國文化內涵、不失中國精神和氣派的藝術,我們方可稱之為“中國素描”。畫展中我們偶爾會看到用毛筆焦墨畫的人物,它是一種單色,具有單純性,使用中國傳統工具在宣紙上表現,界定為“中國素描”,這也無可非議。另外,我們看到老一輩藝術家的作品,比如徐悲鴻、潘玉良、吳作人、艾中信、石魯、王式廓、張仃、靳尚誼、詹建俊、鐘涵等前輩的作品,便可一探究竟。如何把西方優秀的方面極高明地化為己有,前提應堅定我們的文化自信,這是這次素描展弘揚的主體精神。另外這次素描展給青年學子也帶來思考,讓他們認真體察著名藝術家的思維觀念,認真領悟中國素描精神,思考繪畫觀念建立在什么基礎之上。同時通過這次“中國素描”展,讓我們講好中國素描故事,講好中國藝術的故事,講好中國人精神故事的發展與歷程。
向謙:本次展覽是“中國素描——現當代著名美術家作品邀請展(第一回)”,您作為第一回展覽的參展畫家,能否展望一下未來的“中國素描”展有什么期許?
劉萬鳴:這次展覽可以說是第一次對我國素描百年發展的文脈梳理,更是百年素描文脈的總結。它給青年學子、美術工作者帶來一些思考,也希望通過這次素描展會改變人們對素描的認識,讓他們更深地理解什么是素描、怎樣去畫素描、畫什么樣的素描。在此次展覽之后,我們可能還要舉行第二回、第三回,通過展覽為美術家,特別是中青年美術家起到引領和表率的作用,堅定文化自信,帶動中國素描走向一個正確的發展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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