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穆《八駿圖卷》局部

作為詩人、劍士、畫家的張穆

明清之際，戰(zhàn)亂頻接，嶺南地區(qū)亦深受其害，但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才人烈士輩出，成就嶺南文化史的一大輝煌。故前人總結(jié)說：

“一時人文燦然，多能書善畫，邁越前代，吾粵藝術(shù)大放異彩，所謂窮而后工耶？……若黎遂球、陳子壯、鄺露先后死難于順治初年，函昰洞燭機先為僧于崇禎間，深度、今釋、大汕入清后始出家，張穆、梁啟運、薛始亨、高儼、陳恭尹輩遁跡山林終老焉。諸人或工詩能文，或以繪事專門名家，壯烈高節(jié)，照耀史乘，且有能兼具二三能事者，而其人之志概，亦可于此中窺之，抑亦文獻足徵，又豈鑒賞其書畫而已。”

（汪宗衍《明清之際廣東書畫家》）

這其中的張穆就是一位兼具畫家、詩人和志士身份的藝術(shù)家。經(jīng)過清初名家學者如屈大均查慎行朱彝尊梁佩蘭等人的題詠記載，晚清民國間陳伯陶容庚汪宗衍等人的搜羅爬梳，張穆在明清時期繪畫史上的地位價值愈發(fā)明晰，越來越受到藝術(shù)史界的關(guān)注。最近，張穆傳世作品多入公藏，而代表了他最高藝術(shù)成就的駿馬圖和最稀見的山水作品，竟然同時現(xiàn)身廣東崇正2020秋拍，可謂引人注目。

張穆，字爾啟，又字穆之，自號鐵橋、鐵橋道人，東莞茶山人。明萬歷三十五年丁未（1607）生于廣西柳州，康熙二十二年癸亥（1683）卒于東莞。大約是時代風氣的感召，張穆雖僻居嶺南，卻和明清之際特立獨行的士人一樣，學道、能詩、會劍術(shù)，“精騎射”，倜儻任俠，好游歷，足跡北達荊楚吳越。他雖科舉無名，卻有澄清天下之志，尤其傾慕鄉(xiāng)賢袁崇煥抗清的功績，與當時廣東的有志之士如陳子壯、鄺露、黎遂球等人交好。崇禎十七年甲申（1644），李自成、清兵先后攻陷北京，明朝滅亡，張穆時年38歲，據(jù)前人記載，“鐵橋聞變，為位哭于茶山雁塔寺”。在這易代之際，張穆一度追隨隆武、紹武小朝廷，他與張家玉一起受詔在惠州潮州募兵，這段經(jīng)歷對他影響至深。最終失望于南明小朝廷之間的傾軋內(nèi)斗，回里鄉(xiāng)居，從此遠離反清復明的第一線。

張穆以布衣而終，他因嫻于書畫而為藝術(shù)家，但在當時，他是和陳子壯等一批抗清志士一樣，是以氣節(jié)見重于世的，后世之所以推崇他、研究他、珍視其作品，正是首先基于他作為遺民的人格氣節(jié)，他在繪畫藝術(shù)上的精湛技藝，又為后人的研究提供了諸多課題。

張穆畫馬：“風流何讓李龍眠”

“我聞此老好劍兼好詩，更于畫馬神工施”（王又曾），張穆在畫馬方面的造詣，博得了同時代不少名家的贊譽，如“龍眠妙手亦老翁”（查慎行）、“風流何讓李龍眠”（彭孫遹）、“畫馬不數(shù)江都王”（朱彝尊）、“當代推曹霸”（屈大均），都把他與歷史上的畫馬名家唐代的江都王李緒、曹霸、宋代的李伯時等相提并論，可見他在當時的名氣。

因為張穆的遺民身份，又因清代文網(wǎng)之密，他的詩文流傳極少，畫作也十分珍稀。據(jù)研究統(tǒng)計，他的馬畫作品存世有三四十件，多存于公藏，所畫馬有獨馬、雙馬、三馬、五馬、八馬等形式。這件《八駿圖》，不僅可以飽覽張穆作為中國古代頂級畫馬高手的造詣，還可以從民國時期數(shù)位鑒藏家的累累題跋考證中，看到張穆研究的學術(shù)成果，這對其創(chuàng)作的傳統(tǒng)、特點、地位均予以了揭示，《八駿圖》是一卷藝術(shù)價值與學術(shù)含量并重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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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簽

《八駿圖》起首為三匹奔跑狀的駿馬，最先一匹揚蹄側(cè)首，迎面兩匹，前者將作停足長嘶，后一匹依然低首，動中有靜，并且將三匹馬沖突下的不同反應(yīng)都體現(xiàn)細致，畫卷一開始就展現(xiàn)了畫家高超的技藝，緊緊抓住了觀者的眼球。接下來的中部兩匹馬，是畫卷的重心所在，同樣是駐足，然而一垂首、一側(cè)耳，神態(tài)各異，卻能展現(xiàn)出畫卷中心的安詳靜謐氣氛，且二馬所占空間較大，也給人以體味遐想的空間。末三匹馬一躺一臥，中間一匹顧盼生姿，較之前兩段更具動感，形象更潑辣，不僅展現(xiàn)了畫家的苦心經(jīng)營，而且造型的大膽、協(xié)調(diào)，筆墨的工穩(wěn)、生動，都予人以美不勝收之感。曾經(jīng)為容庚摹過張穆七十二馬圖的畫家吳子玉在后跋中提到，此卷為張穆“晚年之筆”，宜其老筆紛披，直臻化境。

有學者指出：“張穆畫馬，除了嫻熟的造型基本功外，更為難得的是能畫出各種姿態(tài)的馬，變化多端，組合巧妙，前后左右，運筆自如。馬首無論是三分面、五分面，還是七分面、九分面，皆栩栩如生，自然天成，且站有站相，臥有臥相，奔有奔相，無不生動。”（任道斌《明遺民畫家東莞張穆的馬圖及其他》）這段評語正是對《八駿圖》準確的評論。

這卷《八駿圖》先后得到民國時期陳頤元、李滄萍等人收藏，由嶺南畫家鄧芬題引首“穆王八駿”——

鐵橋畫馬清初最有重名，余搜求十余年，未有所獲。去年曾見一絹本，色甚深黑，以議價不合，舍之。今年春忽得此卷，雖有蛀損，幸畫尚未失，故亟收之。卷中馬凡八，筆法全師李龍眠，頗得神駿之氣，誠能品也。

己亥秋曾于友人齋中見一金箋本，疏柳一株，馬三匹，筆墨尤沖淡可喜，求割愛，不可得，蓋贗本甚多，想一見真跡亦不易。嘗閱《曝書亭集》，載其人品孤介絕俗，不輕易為人落筆，故傳世特少云。戊辰二月養(yǎng)道者頤元漫識于小山書屋。

按，陳頤元，字洞虛，號養(yǎng)齋，齋名秘色樓、小山書屋等。廣西貴港人，前清秀才，雅好書畫收藏，后在廣東佛山掛牌行醫(yī)。是卷后歸嶺南學者李滄萍（1897—1949），滄萍原名漢聲，號萍簃、高齋，中年后以字行，為黃節(jié)弟子，黃遵憲之孫女婿，曾任中山大學教授。他在得到這卷畫后，于乙酉（1945）轉(zhuǎn)贈給友人雁洲二兄，并應(yīng)囑寫下長文考證——

穆之先生一代畸人，慷慨悲歌，倜儻任俠。明亡后踰嶺北游，欲圖匡復，佐張家玉軍，事敗，遂不復出。北游日，高望公作詩送之云：“白頭為客昔人悲，況復行當此亂離。江國昔（按：《嶺南畫徵略》作‘曩’）年曾失路，才名今日恐非時。只身旅食曾依友，萬里家書欲寄誰。莫向天涯重流滯，故（按：《嶺南畫徵錄》作‘青’）山還有白云期。”朱竹垞來粵有詩贈先生：“鐵橋山人逸興長，草堂卜筑東溪旁。彈碁擊劍有奇術(shù)，飲酒賦詩多樂方。逢人豈憚霸陵尉，畫馬不數(shù)江都王。莫道雄心今老去，猶能結(jié)客少年場。”韓純玉題先生畫馬歌：“鐵橋年已七十五，醉里蹁躚拔劍舞。余勇猶令筆墨飛，迅掃驊騮力如虎。維縶蕭蕭古白楊，四蹄卓立明秋霜。昂然顧盼氣深穩(wěn)，風鬟霧鬛非尋常。用之疆場一敵萬，如何閑置荒坰畔。壯心烈士暮年悲（按：《嶺南畫徵略》作‘悲暮年’），永日披圖發(fā)長嘆。”三詩能道先生心事。先生最善畫馬。屈翁山云：凡寫生必須博物，久之自可通神。古人賤形而貴神，以意到筆不到為妙，粵東以翎毛名者頗眾，若林良、張穆之，皆神氣生動，不甚著意，設(shè)色如生。穆之尤善馬，嘗蓄名馬，曰銅龍，曰雞冠赤，與之久習，得其飲食喜怒之精神與夫筋力所在，故每下筆如生。嘗言韓干畫馬，骨節(jié)皆不真。趙孟頫得馬之神，且設(shè)色精妙。又謂駿馬肥須見骨，瘦須見肉，于其骨節(jié)，長短尺寸不失，乃為精工，又謂凡馬皆行一邊，左前足與右后足先起，而右前足、右后足乃隨之相交而馳，善騎者于鞍上已知其起落之處。若駿馬則起落不測，瞬息百里，雖欲細察之，恒不能矣。故凡駿馬之馳，以蹄尖寸許至地，若不沾塵，然畫者往往不能酷肖。此誠論畫馬篤論，非先生深于馬神理不能道也。此卷為先生《八駿圖》，用筆絕高，神骨俱靜，高于古今萬物。蓋先生晚年得意作也。舊為陳養(yǎng)齋藏弆，后展轉(zhuǎn)歸余，閑中無事，輒出展觀，穆然神往，邈然有思，蓋余之景慕先生，尤慕其人而不慊于其畫也。

雁洲二兄博雅，富收藏。今之隱君子也，與余交善莫逆。一日雁洲過余讀書畫，因舉而歸之，雁洲并屬為文記之，因記之如此，亦一段文翰因緣也。乙酉四月蒼萍。

《道援堂集》載《題張穆之畫馬》詩：“今代推曹霸，紛紛素絹來。真龍誰解好，天馬自無媒。萬里從軍夢，三秋伏櫪哀。何當將汗血，沾拂云堆。”又《張穆之為畫支公爰馬圖贈詩》：“支遁憐神駿，今朝得紫騮。風沙生素練，翦拂向（按：《嶺南畫徵略》作‘問’）高秋。牢落千金骨，蒼茫萬里侯。含毫何慘淡，憐爾在林邱。”二詩亦能道出先生心事也。萍又記。

按，為張穆北游賦詩壯之的高望公，即高儼，新會人，博學工詩、畫、草書，當時號為三絕。高儼與張穆同時代，志趣相投，與當時海內(nèi)名公交接情形亦相同。本次有張穆高儼二人《山水花鳥行書》作品，可參見二人之風格。

此卷最后一跋就提到“容希白先生與張穆之同里，故喜集其作品，已捐張穆之《八駿圖》卷有叁卷之多”（吳泰跋），70年代香港何氏至樂樓重印張穆的詩集《鐵橋集》，書前便冠以容庚所寫的《張穆傳》。可以說，晚清民國期間，出于鄉(xiāng)邦文獻的重視和畫史研究的需要，嶺南對張穆的研究是風氣，而李滄萍對歷史上張穆文獻的爬梳，正是這股風氣的體現(xiàn)。他的長跋也并非泛泛抄錄前人著述，這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從張穆的同時代人屈大均那里，找到了張穆畫馬的幾條重要記載：

1、“粵東以翎毛名者頗眾，若林良、張穆之……”，這是說明在廣東地區(qū)有創(chuàng)作花鳥畫的傳統(tǒng)，從明代正統(tǒng)、成化年間的宮廷畫家林良，到明末清初的張穆，是有這種繪畫風氣的傳承，這種風氣一直延續(xù)，至少在謝蘭生的清中葉還存在（“余曾學畫馬，不領(lǐng)其趣，遂棄去。吾粵善畫馬推張穆之，論畫馬最精”，見謝氏《常惺惺齋書畫題跋》）。

2、“穆之尤善馬，嘗蓄名馬，曰銅龍，曰雞冠赤，與之久習……”，披露了張穆養(yǎng)馬以資觀摩寫生的記載。

3、“……此誠論畫馬篤論，非先生深于馬神理不能道也”，張穆不僅是一代畫馬大家，他的繪畫理論也借屈大均之口得以流傳。

《羅浮洞天福地圖》：可能是唯一傳世的張穆山水

張穆不僅僅是一位畫馬專家。從時人的酬唱文字記載中可以看出，他擅長的繪畫題材眾多，還包括花鳥（蘭、竹、鳥、鷹、獼猴、鹿等）、人物、山水等，場面繁復者者有如射鹿、出獵這樣的大型題材，據(jù)近人研究，上述題材，除了山水均有傳世作品（參見《天骨超俊：張穆藝術(shù)研究展作品集》，莞城美術(shù)館編；《張穆》，單小英編著）。《嶺南畫徵略》在張穆條提到：

“讀書羅浮山，親睹山嵐隱見，故畫山水有生氣。”

《嶺南畫徵略》 著錄《羅浮圖》之頁

彭孫遹的《題張山人畫冊三首》其第二首：“樹色云容縹緲間，寒潭秋水碧潺潺。江亭高枕清無事，飽看衰陽雨后山。”是題山水畫無疑。屈大均的詩集中有《題鐵橋翁黃山畫冊》，“計十四景七絕十五首”。都可看出張穆山水畫創(chuàng)作方面，流傳稀少的情況。廣東崇正2020秋拍的這件山水畫（《羅浮洞天福地圖》）可以說是現(xiàn)今存世極少的張穆作品，珍貴可知。

是卷山水作品卷軸題簽：“鐵橋山人羅浮圖，東官莫氏多蔭書屋珍藏，丙戌上元，挹翠敬署。”上有張穆自題詩作：

箓園先生五十又一，繪羅浮洞天福地為壽，并詩請政：百年過半信閑身，籬菊堆金不稱貧。昔撫遺弓終抱恨，久憐埋劍尚如新。淡惟魯酒傾高客，豪任齊紈散舞人。更問雄心銷幾許，從來英杰返天真。甲寅菊月，張穆具。

按，張穆的家鄉(xiāng)東莞茶山，與羅浮山相距不遠，這座道教圣地以得天獨厚的羅浮盛景向為文人墨客所鐘愛，張穆近水樓臺，不僅多次游覽羅浮山，還有詩作，而他的號“鐵橋”，據(jù)屈大均指出，正是典出羅浮二山之交的鐵橋。可以說，羅浮的風景，張穆是最熟悉的，在這張并不大的（具體尺寸）畫上，只覺羅浮森然萬物，具體而微，筆墨古淡，足見畫家力求精微之用心。而以畫羅浮山洞天福地作為壽禮，本身也含有莊重申祝之意。

《張穆年譜》

《張穆年譜》著錄《羅浮圖》之頁

張穆此詩，題為《壽衛(wèi)箓園》，見詩集《鐵橋集》，字句略有數(shù)字不同，想是后來定稿所致。汪宗衍、黃莎莉著《張穆年譜》，此詩系于康熙十三年甲寅（1674），張穆時年68歲：“九月，衛(wèi)淇五十一壽，畫《羅浮洞天福地》冊頁為壽，并系以七律詩。”由此可知，原畫為冊頁形式，而據(jù)汪宗衍考證，衛(wèi)淇亦為東莞人，字箓園，明僉事，著有《自攜稿》，著錄于《廣東通志·藝文略》。從張穆的祝詞看，衛(wèi)氏很可能和他一樣是一位參加過抗清的明遺民。

是畫有鄧爾雅題七絕二首：

下馬能文上馬雄，非徒書畫此精工。卷開便作輿圖看，收拾河山國士風。

鄉(xiāng)居東望即羅浮，信宿黃龍想舊游。邑里相同都細事，遺民神品各千秋。

培樾世大兄吾莞有明遺老張鐵橋先生山水真跡，屬為題記，敬成絕句二首，用志眼福，鄧爾雅。

按，“東官莫氏多蔭書屋”，系嶺南著名藏書家、五十萬卷樓主人莫伯驥（1878—1958）的齋號，而鄧爾雅為之題跋的上款人，正是莫伯驥之子莫培樾（1905—1982），業(yè)醫(yī)，1941年移居澳門，丙戌為1947年。張穆的山水作品雖傳世至稀，但這件作品卻流傳有緒。在汪宗衍增補的《嶺南畫徵略》里，完整地收錄了張穆的題詩。過去許多研究者在論及張穆山水時為之束手的難題，如今可以得以解決：《羅浮洞天福地圖》將會告知世人，何為張穆的山水手段。

《廣東書畫徵獻錄》

《廣東書畫徵獻錄》 著錄《羅浮圖》之頁

1990年，83歲的汪宗衍在《張穆年譜緣起》中說道：

綜鐵橋一生，為俠士、為詩人、為逸民，豈獨以畫馬傳哉。遭逢板蕩，往還朋舊，皆一時節(jié)烈碩彥，多系南疆興亡，遺文逸事，略見于此，其亦愛談明季史乘者有樂于是乎。

他是將張穆與明清之際緊緊地聯(lián)系起來，綜觀清末以來對張穆的研究，對其作品的收藏，無不是建立在其人所代表的文化含義的考量之上。畫（書）以人傳，以畫證人，正是透過藝術(shù)作品，傳達出歷史的無限意味。

著錄：

1、《張穆年譜》，汪宗衍、黃莎莉著，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1991年出版，P51.

2、《嶺南畫徵略》，汪兆鏞編纂，汪宗衍增補，周錫?點校，廣東人民出版社1988年出版，P84，2011年出版，P52.

3、《廣東書畫徵獻錄》，汪宗衍著，香港至樂樓1988年出版，P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