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喬治·莫蘭迪
我在談論靜止,
一個中心對稱的瓷碗,一個有裂縫的花瓶,和一個水壺的靜止
我在談論空間,
只有一面的、沒有得到回應而逐漸變得干燥的空間
我在談論繪畫本身——形狀,以及
這些物體守衛著的、并且從它們之中升起的空白
我在談論罪惡。紅色的液滴,白色的液滴
之中的彎曲和弧線則是藍色
我在談論這些瓶子,以及毀滅,
以及,我們讓什么在黑暗中閃現?又為何要這樣做……
——查爾斯·賴特,《莫蘭迪》
木木美術館近日開啟的喬治·莫蘭迪個展,構建了一個沉思、詩性的世界——正如這位意大利著名藝術家在其五十年創作實踐中所做的那樣。

莫蘭迪展覽現場
莫蘭迪跨越半個世紀的藝術生涯,在本次展覽中包括油畫、蝕刻版畫和紙上作品在內的逾八十件展品中得到呈現:從1914年其于博洛尼亞舉辦首次展覽并對先鋒藝術運動展開探索,至1930年-1956年任教于博洛尼亞美術學院期間對靜物和風景的反復描繪和系列創作,再到1960年代去世前的晚年畫作。

展覽現場
這些不同時期、不同媒介的杰作,自博洛尼亞、米蘭、巴黎等多地遠道而來,在此匯集并根據主題劃分為四個單元。它們引導觀者深入莫蘭迪充滿詩意的藝術世界,并由此勾勒出一個鮮活的“畫僧”肖像。
?博洛尼亞的“畫僧”
1890年夏天,喬治·莫蘭迪出生于意大利北部歷史名城博洛尼亞。
少年時期的莫蘭迪就對藝術充滿激情。17歲時,他求學于世界最古老的美術學院之一——博洛尼亞美術學院,學習繪畫創作。
莫蘭迪既對文藝復興大師的杰作懷有濃厚興趣,也對藝術界涌現的各種流派有著敏銳洞察。他最初通過意大利當地藝術雜志接觸到印象派、后印象派、立體主義、未來主義等歐洲先鋒藝術運動,其早期創作實踐便受到這些畫派的影響。

《靜物》,布面油畫,73.8×65厘米,1914
莫蘭迪最早的靜物畫之一,有著未來主義及分析立體主義的影子
1914年至1929年,莫蘭迪在博洛尼亞擔任小學繪畫老師(1915年曾短期參戰,因病痛和抑郁入院治療后永久退伍而回到家鄉)。該階段莫蘭迪曾短暫涉足形而上學繪畫,在其著名畫作《靜物》(1928年)中便可窺見此種藝術風格的痕跡——畫作中,倒扣于桌面的鍋子和19世紀圓弧形鐘表超越物理表象,而表現出純粹的形態和外觀。

《靜物》,布面油畫,60.5×45.2厘米,1928
1922年墨索里尼上臺后,莫蘭迪曾與官方認可的意大利20世紀復古主義團體一同參展,并成為超級地方主義運動的創始成員和積極參與者之一,以反對全國文化統一的政策,提倡回歸多樣的地方文化傳統。此后,他逐漸遠離國際上的藝術運動和派別,開始沉浸于對日常事物和風景的研習與描繪。
1930年,四十歲的莫蘭迪回到博洛尼亞美術學院,于版畫系任教至1956年。莫蘭迪的蝕刻版畫作品或是“其最被低估的成就”(策展人王宗孚語)。事實上,自1912年自學蝕刻法創作第一幅風景版畫,到擔任版畫系教授后漸趨成熟的版畫實踐,莫蘭迪畢生創作版畫共約131幅,在其并不高產的藝術生涯中占據極為重要的部分。

《靜物(瓶子和水罐)》,蝕刻版畫,15.4×12.5厘米,1915
莫蘭迪創作的第三幅版畫,已能看出其版畫創作中最常見的“交叉平行線”技法
莫蘭迪逐漸形成并不斷發展自身藝術語言的過程,尤其是對“感知的真實”所進行的持續探索,在本次展覽中得到了良好梳理與呈現。在“感知”等展廳中,一些不同時期、相似主題的作品被并置陳列,使人得以清晰觀察到藝術家不斷嘗試創新的脈絡。
譬如兩幅分別繪于1930年、1938年的《靜物》,雖描繪相似物件,但對比可發現二者在筆觸、質感及色調等方面呈現出的有趣差異。


繪于1930、1938年的兩幅布面油畫《靜物》
及至晚年時期,莫蘭迪對事物的描繪變得更具開放性。某些時候,物體的輪廓在其筆下逐漸瓦解,呈現為近乎抽象的線條和色塊,趨向某種“無法被定義”的存在。展覽中“晚期紙上作品”單元特別呈現了莫蘭迪在生命最后二十年所作的部分鉛筆畫和水彩畫,集中體現出這種重要的轉變。

《靜物》,紙上鉛筆畫,15×22厘米,1963

“晚期紙上作品”展廳中的《風景》,紙本鉛筆,18.6×27.4厘米,1963
莫蘭迪曾多次談論道:“我認為沒有什么比我們所感知到的真實更抽象、更超現實?!逼湟簧囆g實踐,可以說是對“感知的真實”的鉆研之路。
1964年6月18日,莫蘭迪因肺癌去世,葬于家鄉博洛尼亞。
這位大藝術家在生活上如僧侶般簡樸而淡泊。他將20世紀藝術的喧囂隔絕于畫室之外,一生幾乎未曾離開過家鄉,僅在意大利國內進行過一些旅行,唯一一次出國是去瑞士參觀塞尚的畫展。他亦終身未娶,始終和三位妹妹一起生活——他似將藝術視為唯一的愛人,并為之奉獻終身。
靜物:“瓶子畫家”的重現實驗
將杯、盤、瓶、罐等極其有限而簡單的日常用具作為靜置的描繪對象,反復觀察并捕捉其內在本質,是莫蘭迪藝術創作的關鍵。
從藝術生涯早期開始,莫蘭迪便熱衷于收集生活中常見的瓶罐,且時常用紙遮住器物上的標簽,在表面涂上啞光顏料,或將不同顏色的色粉填入瓶中。他將這些物件變換著組合擺放,在不同時間和季節運用不同媒介進行描繪,以呈現顏色、色調、比例和構圖上的微妙變化。這種獨特的創作實踐在1936年得到充分發展,1945至1947年間漸趨成熟。

莫蘭迪工作室里擺放的各種靜物物件? Museum Associates/LACMA photo by Sanford Roth
關于為何選擇畫日常之物,藝術家曾說:“我記著伽利略的話:真正的哲學之書、自然之書的文字跟我們自己的字母表相去甚遠。它們的文字是:三角形、正方形、圓形、球體、棱錐體、圓錐體以及其它的幾何形。伽利略的思想支持著我長期持有的一個信念:這個可見世界是一個形式的世界,要用詞語去表達支撐著這個世界的那些感覺和圖像是極其困難的,甚至可以說是不可能的。歸根到底它們是感覺,是與日常事件沒有關聯的感覺。”

《靜物》,布面油畫,26.4×70.9厘米,1953 -1954
莫蘭迪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曾被掛在其工作臺上方最中央的位置
在莫蘭迪的靜物創作中,一些器物頻繁登場。展覽“靜觀”單元所陳列的莫蘭迪1930-1940年代后期畫作中,觀者可通過觀察藝術家尤為鐘愛的兩個“模特”(白色球頸瓶與白色長頸瓜棱瓶)的演變軌跡,來體悟其基于重現和系列性的創作方法。

該花瓶在莫蘭迪創作中貫穿近五十年,“出場率”極高(gif圖)
這種對相同事物的反復再現和系列創作,正反映了莫蘭迪對“感知”與“時間”的不倦探索。他深入存在的本質,從心靈視角出發呈現非同尋常的現實,在對物體的靜觀中捕捉剎那的永恒。
在其晚期作品《靜物》(1960)中,我們甚至會發現:瓶罐們往常投下的陰影也消失無蹤,而隨之隱遁的,或許便是時間本身。

《靜物》,布面油畫,30.4×40.5厘米,1960 消失的陰影仿佛帶走了時間
莫蘭迪的靜物簡潔而優雅,含蓄而清新,總能給人以溫柔安寧的精神慰藉。藝術家本人曾表示:“我本質上只是那種畫靜物的畫家,只不過傳出一點寧靜和隱秘的氣息而已?!蔽鞣皆u論界則認為,莫蘭迪的畫所關注的雖是細小的題材,反映的卻是整個宇宙的狀態。
景致:格里扎納小鎮與瓶中花卉
許多藝術家都有其獨屬的那片“伊甸園”,譬如梵高的阿爾勒、莫奈的吉維尼。于莫蘭迪而言,那便是位于亞平寧山脈北部的小鎮格里扎納。
莫蘭迪在20多歲時便已到訪過格里扎納。1927-1932年間,他每年夏天都會回到這座如畫的小鎮度假。1943年夏,在被法西斯政府短暫拘捕后,他曾與家人從博洛尼亞來到格里扎納躲避戰亂。1959年,已從美術學院退休的莫蘭迪在小鎮上建了一所別墅,“人生中第一次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工作室”。

《風景》,布面油畫,38×55厘米,1940
格里扎納隔世般的寧靜及亞平寧山脈獨特的氣候與地理環境,喚起了藝術家進行風景創作的熱情。由于莫蘭迪一生極少離開故鄉,這些在格里扎納戶外誕生的風景畫便顯得愈加特別。及至“二戰”后,其風景創作遠超過所有其它題材作品。

《白色小徑(風景)》,布面油畫,42.5×53.3厘米,1941
展覽中“景致”單元的兩間展廳內,陳列著多幅描繪格里扎納的風景油畫和版畫作品。格里扎納藍色天空下的淺色屋舍與小徑、綠意蔥蘢的樹木與山丘似是這些油畫中的永恒主題。類似的風景也呈現在黑白蝕刻版畫上,不過時而表現出鏡像反轉的特征。

《風景》,布面油畫,61.7×46.8厘米,1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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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景(格里扎納的房子)》,蝕刻版畫,26.1×20厘米,1927
值得注意的是,莫蘭迪描繪博洛尼亞工作室窗外風景的幾幅畫作,也被放置在同一展廳內。這些于1940-1960年代初描繪的窗外景致隨著時間推移而呈現出愈發抽象和極簡的特征——正如莫蘭迪靜物創作的變化那樣。

《芳達扎路上的庭院》,布面油畫,54.5×47.8厘米,1957
除卻風景創作之外,“瓶中的花卉”亦是莫蘭迪筆下景致的一大主題。“景致”單元由是另設一間展廳,用以呈現藝術家創作于1920至1950年代的花卉靜物作品,邀請觀者細察同一主題作品在不同時期、不同媒介中呈現出的精微變化。

《白色花瓶中的花卉》,蝕刻版畫,24.6×16.3厘米,1928

《花卉》,布面油畫,21×19.5厘米,1951
以上兩張作品體現出莫蘭迪版畫與油畫創作的關聯,例如類似的“框中框”形式
不同于傳統花卉繪畫對花朵之鮮活嬌艷的描摹,莫蘭迪從形態、結構、顏色和色調入手,更注重花卉及其盛器在視覺要素上的呈現。他在創作后期甚至選用干花或絲綢制花來替代鮮花,這顯示出畫家的興趣已不在于花朵的外表,而是試圖追索其超越時間的內在本質。

《花卉》,布面油畫,24×29.5厘米,1942

《花卉》,布面油畫,45.8×46厘米,1952
莫蘭迪的花卉作品亦可與壁畫聯系研究。意大利壁畫通常會將新鮮混合的石膏涂在墻上,以使繪畫的色彩趨于淺灰、變得柔和。莫蘭迪描繪靜物時,也會往上撒灰塵、涂抹油漆。此外,莫蘭迪也采用和壁畫創作將不同天然粘土顏料混合的相似方式,將油畫顏料混合調制出其獨一無二的“莫蘭迪色”。

展陳設計也與“莫蘭迪色”相呼應
莫蘭迪筆下溫柔、朦朧而微妙的色彩,如今已滲透于時尚、設計及藝術等諸多領域。他生前對日常生活和世界的獨特洞悉,則被極簡主義、本質主義與人們對環境的日益關注所不斷印證。這或許便是“莫蘭迪浪潮”在半個多世紀以來卷涌全球的重要原因。

展覽現場掀起熱潮
于木木美術館呈現的莫蘭迪中國首次美術館個展(亦是迄今亞洲規模最大的莫蘭迪個展),又使得這位西方藝術家與東方之間的聯系格外彰顯。
莫蘭迪曾被評價為“最接近中國繪畫的歐洲畫家”。他沉浸于日常物象的描繪以表現純化的精神世界,與中國文人畫家的意志異曲同工。人們還曾在其故居發現了周昉《簪花仕女圖》、范寬《溪山行旅圖》等幾本中國畫冊,而莫蘭迪畫作中某些絹布般的背景、含蓄的用色及留白,也與中國畫有幾分相通。

美術館三層空間,幾位中國藝術家合作復原莫蘭迪工作室以示致敬
或許誠如莫蘭迪家族給木木美術館的信中所寫的那樣:“就中國文化而言,莫蘭迪和他的藝術扮演著二十一世紀的馬可·波羅的角色。只不過這一次,是將他的藝術從西方帶向東方……莫蘭迪的藝術成就真正地將東方與西方聯系在一起,并團結在共同的價值觀下:尊重環境、責任、團結、創造和創新?!?/span>
(文/齊嶼,部分圖片資料由木木美術館提供)

展覽海報
觀展貼士:
喬治·莫蘭迪:桌子上的風景
展覽時間:2020年12月6日-2021年4月5日?
展覽地點:北京市朝陽區酒仙橋路798藝術區木木美術館(798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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