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佩秋一生中對畫的追求，一直沒有停步，她的青綠山水名噪一時，而這成就已是在她花甲之年；而當年初進上海畫院，每次去龍華苗圃寫生，她總是只身去苗圃的蘭花房，一畫就是一整天。她說她愛蘭，百花中不爭寵，有著脫俗的美，一兩朵蘭花，會帶來滿室清香。

知名畫家陳佩秋于2020年6月26日凌晨三點仙逝，至今已有兩個多月，澎湃新聞特此刊發旅居海外的張曙憶與陳佩秋交往的紀念文章。

陳佩秋（1923年2月-2020年6月）

昨夜我又做夢，夢到佩秋老師了，她坐在畫桌前，靜靜地，身上灑滿陽光，還沒說一句話，我一下驚醒，突然意識到陳老師走了，走了！滿屋的月光如瀉，一種難言的不舍又上心頭！ 

我和陳老師因采訪而相識，而且是從吃閉門羹開始結的緣。這已經是30多年前的事了，那年“三八婦女節”，報社編輯部挑選了幾位在各行中卓有成就的女性進行報道，其中有陳佩秋。我打電話和她預約時間，在電話中當她得知是為慶祝婦女節去采訪她，便一口回絕，說這題目立意就是女的低人一等，因為她是女的，所以降格以求采訪她，她不接受，爽爽氣氣地讓我吃了閉門羹。就此我在心里也把她刪掉了。

但沒有多久又發生一件事，改革開放后，上海昆劇團赴香港演出，名角梁谷音隨團前往，這是上昆第二次赴香港，而梁谷音是第一次。以前梁總因家庭出身被列為另類。而這次公正對待，她光光彩彩赴港了，我寫了一篇《送梁谷音首次赴港演出》，見報前我想讓梁谷音看看稿子，再核對一下事實，但昆劇團出發在即，梁谷音特別忙，她約我在陳佩秋家碰頭，那時我已聽說，陳佩秋愛才，待梁如同自己女兒，為梁谷音赴港忙前忙后。稿子見報在即，我無從選擇，硬著頭皮帶稿子去陳佩秋家，梁谷音已在，連忙看稿子，看著看著她淚水直流，最后竟掩面哭泣，我一時慌了，不知說什么好，是陳老師不斷遞紙巾給梁谷音，并低聲勸慰。接著陳老師拿過稿子看，然后一聲不響，走向里屋，我一時無所適從，得知稿子沒有什么修改，我趕忙告辭，在門口，陳老師出來了，陳老師對我說，今天你有事不留你了，以后有空過來坐坐。

稿子見報了，很意外接到陳佩秋的電話，請我多買幾份報紙，說讓梁谷音忙定了給她在外地含辛茹苦的媽媽寄一份去。第二天，我送報紙去，只有陳老師在，在她的畫室靜靜對坐，她談到昆劇團第一次赴港，名角兒只留下梁谷音，她說看到我稿子中寫當年還是年少的梁谷音，大部隊起程了，一大早她單獨去空空蕩蕩的練功房，淚水和著汗水流，她說她也忍不住。那天談話陳老師那樣柔情，那樣親和，完全改變了我對陳佩秋的偏見。這以后，一步一步，走近陳老師，感受到她的善良，她的愛，她的那顆溫暖的女人心。還有她絕頂的聰明在藝術上的不斷進取。陳佩秋（1923年2月-2020年6月）

昨夜我又做夢，夢到佩秋老師了，她坐在畫桌前，靜靜地，身上灑滿陽光，還沒說一句話，我一下驚醒，突然意識到陳老師走了，走了！滿屋的月光如瀉，一種難言的不舍又上心頭！ 

我和陳老師因采訪而相識，而且是從吃閉門羹開始結的緣。這已經是30多年前的事了，那年“三八婦女節”，報社編輯部挑選了幾位在各行中卓有成就的女性進行報道，其中有陳佩秋。我打電話和她預約時間，在電話中當她得知是為慶祝婦女節去采訪她，便一口回絕，說這題目立意就是女的低人一等，因為她是女的，所以降格以求采訪她，她不接受，爽爽氣氣地讓我吃了閉門羹。就此我在心里也把她刪掉了。

但沒有多久又發生一件事，改革開放后，上海昆劇團赴香港演出，名角梁谷音隨團前往，這是上昆第二次赴香港，而梁谷音是第一次。以前梁總因家庭出身被列為另類。而這次公正對待，她光光彩彩赴港了，我寫了一篇《送梁谷音首次赴港演出》，見報前我想讓梁谷音看看稿子，再核對一下事實，但昆劇團出發在即，梁谷音特別忙，她約我在陳佩秋家碰頭，那時我已聽說，陳佩秋愛才，待梁如同自己女兒，為梁谷音赴港忙前忙后。稿子見報在即，我無從選擇，硬著頭皮帶稿子去陳佩秋家，梁谷音已在，連忙看稿子，看著看著她淚水直流，最后竟掩面哭泣，我一時慌了，不知說什么好，是陳老師不斷遞紙巾給梁谷音，并低聲勸慰。接著陳老師拿過稿子看，然后一聲不響，走向里屋，我一時無所適從，得知稿子沒有什么修改，我趕忙告辭，在門口，陳老師出來了，陳老師對我說，今天你有事不留你了，以后有空過來坐坐。

稿子見報了，很意外接到陳佩秋的電話，請我多買幾份報紙，說讓梁谷音忙定了給她在外地含辛茹苦的媽媽寄一份去。第二天，我送報紙去，只有陳老師在，在她的畫室靜靜對坐，她談到昆劇團第一次赴港，名角兒只留下梁谷音，她說看到我稿子中寫當年還是年少的梁谷音，大部隊起程了，一大早她單獨去空空蕩蕩的練功房，淚水和著汗水流，她說她也忍不住。那天談話陳老師那樣柔情，那樣親和，完全改變了我對陳佩秋的偏見。這以后，一步一步，走近陳老師，感受到她的善良，她的愛，她的那顆溫暖的女人心。還有她絕頂的聰明在藝術上的不斷進取。

陳佩秋 《飽飽金珠勝似春》1974年

陳老師是當今畫壇的大家，她的藝術成就，她對中國畫的開拓，建樹。取西洋畫所長，揉進她作品的燦爛，我沒有資格評說。但我想說的是，我愛她的畫，愛我所見過的她的每一幅畫! 不論是花鳥，或是重彩青綠山水，不僅是呈現出來她的畫獨有風采的美，而我更感受到，她的畫有一個共同的主題；洋溢著對生命的愛，無邊的愛！

陳佩秋 山水

記得有一次看到她畫的一幅柳樹，整幅畫面，就是滿滿的垂柳，不見樹干只是柳枝，且不說那一筆一筆，細細工筆畫的柳葉，那別樣的構圖，讓你從心中喊好，再看那淺淺的綠色柳枝，似在風中輕輕搖弋！啊，這是生命的歌唱！畫家心中有愛，筆下才能傳遞大美。中國的山水畫，大家云疊，但惟她才有的別一樣青綠山水，不僅給你領略沁入心中的群山之美。記得有幅青綠山水，重重疊疊美極的青綠山巒，鋪滿整個畫面，但在畫的上方，露出點點的一縷清泉，卻感到把畫家心中滿滿的愛噴灑在全畫中。她的花鳥也是她的強項，她畫中的鳥，筆下的花，那樣的靈動，不僅讓你驚嘆花的美，還讓你呼吸到生活的美，那畫中的鳥，似乎聽到清脆的歡樂的叫，讓你深切感受到畫家心中對生活的大愛！

陳佩秋 竹鴨圖 

記得那時謝老還在，有一天畫室里高朋滿座，歡聲笑語，謝老在作畫，這時陳老師剛走過畫室，里面的人，一呼隆，把陳老師請進畫室，提出來要謝老開講；評論謝老自己和陳老師的畫。謝老幽默一笑說，當面評論，不到之處請陳老師包涵。謝老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兩人各有所長，但陳老師比我聰明，她吸收我的長處，融入她畫中，我就不行，學不了她的。這時陳老師突然站起來說；好了，好了，前幾年，我稍微有幾張好點的畫，別人都說是你代我捉刀，我背了幾年黑鍋。謝老哈哈一笑，緊接著補上一句，別急，別急，要不了幾年，我的畫會說是你代我捉刀！1:1平局，于是哄堂大笑。

謝稚柳與陳佩秋

陳老師十分可貴的一點；她一生中對畫的追求，永不停步，她的青綠山水名噪一時，而這成就已是在她花甲之年，大家在稱贊中，請勿忘記，是她外出探親，在洋人的畫，在洋人多彩的顏料中，孕育了她別具一格的青綠山水，引來中國畫壇的一片叫好聲，有的認為在她的畫中，有國外印象派大師莫奈、德加的所長實屬不易。陳老師在中國畫壇留下如此濃彩重筆何等可貴。

陳佩秋 《高逸圖》 1998年

曾不止一次，聽說陳老師學畫的傳奇。中學期間，這位數理化年年得獎學金的學霸，只因看了一次謝稚柳、傅抱石、黃君壁的畫展，一下撞擊了這位天才少女內心。小時候常依偎在母親身邊，看母親為繡品打底作畫的那份不可替代的溫馨享受！她第一次看畫展，在一幅幅作品前，她內心深處的一聲聲贊嘆，突然悟到，畫，這才是她生命中最愛! 已經讀了一年大學的她，毅然退學改學繪畫，開啟了她追求繪畫藝術的傳奇人生!進了美專，她是一張白紙，對繪畫她真的一無所有。一次偶然，我在她畫室里見到滿滿兩柜子她的寫生稿，都是用的毛筆，有的還繪上彩。她筆下的蘭花是極品。我不止一次聽陳老師說起，當年初進上海畫院，每次去龍華苗圃寫生，她總是只身去苗圃的蘭花房，一畫就是一整天。她說她愛蘭，百花中不爭寵，有著脫俗的美，一兩朵蘭花，會帶來滿室清香，淡淡的，久久的。

陳佩秋 蘭

仔細想來蕙質蘭心才能造就她筆下驚艷的蘭。還說一件往事。一次我去陳老師家，有位客人，拿了兩幅陳老師的畫，一幅山水，一幅花鳥，請陳老師鑒定。陳老師一打開就笑了；是膺品，然后仔細的對來人說，什么地方，筆用得不當，色彩過于鮮艷……。林林總總說了很多，來人有點尷尬，這時陳老師問了一下價錢，對方說出的數目，和我當時月薪不過百的人來說，是個大數目，只見陳老師說，我留下了，另換兩幅真跡給你，現在我手邊沒有，你留下電話，有了我打電話給你，來人和我都吃一驚! 事后我問陳老師為什么這樣做，陳老師說，一是不讓贗品流傳，壞了市場風氣，另外讓他傳話給造假者，給他一個改正的機會。我問；誰造假你知道嗎，她回答說，有點數。我吃驚半天沒回過神來！

陳佩秋作品

仍舊是件往事，一次假日，陪陳老師去靜安寺敬香，出得門來，在路口遇見一婦人賣茉莉花，白蘭花。我和陳老師在挑花，付款時，聽到婦人說，阿婆請給我零錢，我沒有找的。我隨口說，出門做小生意，自己要多帶零錢，只見婦人說，她第一筆生意，就讓別人拿一張假鈔票買花，把零錢都換走了，說著，拿出一張50元鈔票，她說當她到前面煙紙店去換零錢，才知道是假的。陳老師一下停住了，6塊錢的花錢，她付了10元，然后又掏出50塊錢說，你那張換給我。陳老師拿過假鈔，撕了稀巴爛，轉身丟進路邊垃圾桶里，只聽身后老婦人，帶著哭腔一遍又一遍的說，阿婆，你好心有好報。陳老師拉著我轉身急步離開。路上一言不發，直到晚上，和我分手時，她突然說了一句，今天應該把那老人的花全買了，讓她早點回家，我心中一動，她還沒有把賣花的老婦人忘懷。和陳老師近40載相處，這類事太多太多。心如蘭，才有她筆下驚艷的蘭。

陳佩秋作品

人們稱贊她聰明才智，說她“畫里畫外”一把手，此言不差，她燒一手好菜，放下畫筆，可以組裝像模像樣的半導體收音機……。但請勿忘，花甲之年，她去美國探親，在繁花似錦的洛杉磯，她又執筆寫生。她還告訴我，去巴黎三星期，她三星期都在羅浮宮。這份勤奮終于在花甲之年，推出舉世驚艷的青綠山水。在稱贊時，還請記住她滿箱滿柜的寫生稿。一切的成功輝煌都離不開她的努力。

佩秋老師字“健碧”脫胎于“蘭花”，她還和我說：健碧含有一片“綠葉”之意!一位畫壇大家，“俏也不爭春”! 她心中有蘭才有她筆下絕美的空谷幽蘭。真的是人如其畫，畫如其人！

陳佩秋寫蘭花

三年前，我外出歸來去探望她，她忽然對我說；我們相處那么多年，你從不開口問我要畫，我現在也畫不動了，前幾天整理畫稿，翻出一幅花鳥，似乎還可以。讓定偉拿出去裝裱好給你。定偉是陳老師的二公子。當我接過裝裱好的畫時，心中滿滿的感謝，竟然說不出一句話，只能向陳老師深深一鞠躬，陳老師說，我們朋友一場，留作紀念吧。我連忙轉身，怕陳老師看到我已濕潤的雙眼。 沒有多久，當我再次出境，向陳老師辭別，她一定要送我，在保姆的攙扶下，站在門邊，停留良久，直到看我進電梯。沒有想到這竟然是永別!

陳老師我今夜又為你點香了，室外滿天繁星，在裊繞的青煙中想對你說：你一生無愧，你在中國畫留下特有的輝煌，后人不會忘記，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