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瘦鐵（1897—1967）是我國近代書畫篆刻史上一位富有傳奇色彩的藝術大家，他與日本繪畫大家橋本關雪的交往是中日藝術交往史的一段佳話。近期，由浙江美術館主辦的“解衣磅礴——錢瘦鐵、橋本關雪交流回顧展”（8月1日－30日）正在浙江美術館展出，這也是首度在中國將這兩位中日書畫史的大家與摯友進行合展呈現。澎湃新聞特刊發近年致力于錢瘦鐵研究的日本學者堀川英嗣為此展覽所撰寫的文章。

一、主題“解衣磅礴”的由來

1926年成立的中日書畫家團體“解衣社”，出版了東京銀座舉辦展覽會時的作品集《解衣磅礴集》，本展的主題名稱即取自于此。

錢瘦鐵在該團體中成為了中日之間的橋梁。該展中的中國方面除了錢瘦鐵之外，還有吳昌碩、王一亭、劉海粟、唐吉生等，日本方面的橋本關雪、小川芋錢、小杉未醒等參加了此次展覽。從這些參展者陣容中也可以看出，當時代表中日兩國的書畫家齊聚一堂的景象。

《解衣磅礴集》

八十多年后的今天，在杭州舉辦《錢瘦鐵、橋本關雪交流回顧展》。主題“解衣磅礴”，飽含了“為人關懷、廣大無極邊疆”的情懷，以及本展覽企劃人錢維多先生對他叔祖父錢瘦鐵的思念。

展覽海報

我想介紹一下這次展覽的中心人物錢瘦鐵、橋本關雪以及吳昌碩三者之間的交流情況。

二、吳昌碩、橋本關雪以及錢瘦鐵

以下，（1）吳昌碩和橋本關雪（2）吳昌碩和錢瘦鐵（3）橋本關雪和錢瘦鐵各自的交流情況。

（1）吳昌碩和橋本關雪

吳昌碩（1844－1927）和橋本關雪（1883－1945）的交流從何開始，尚不明，1911年，當年28歲的關雪跟隨其父海關（1852―1935）前往中國。橋本海關在上海拜訪了吳昌碩。那時，關雪有沒有一同去拜訪吳昌碩不得而知，但之前應該注意過吳昌碩之名。

目前能夠確定二人關系的作品，有1916年的33歲的橋本關雪委托吳昌碩的兩件匾額和一件題字。一件匾額為篆書《隱居放言》，落款是“丙辰初秋，為橋本先生作篆。吳昌碩，時年七十有三”，另一件是篆書《雨奇晴好》，在落款處寫著“橋本先生為書于海上。丙辰秋七月，吳昌碩老缶”。另外，吳昌碩還為《關雪散民畫集》題了字。

吳昌碩為橋本關雪所題匾額《隱居放言》（圖為仿制品）

翌年，吳昌碩為橋本關雪寫了《郁勃縱橫》篆書橫幅，現在該作品刻于白沙村莊關雪紀念館庭院的中央，持佛堂前。1923年５月，吳昌碩與王一亭給關雪藏《倪元璐五言律詩》軸上寫了跋文，同年10月，關雪參加在杭州西泠印社舉辦的“吳昌碩八十誕筵”，“和錢瘦鐵君、春珊一起參加”，一天在西湖游玩，后乘車到留下，乘坐游覽船。

在從留下開往交蘆庵寺廟的船上，“船不知何時正在黃柳和桑田中航行。陽光從水里反射的光，映在朝氣蓬勃的春珊的臉上……”，于是錢瘦鐵吟詠著：“舟過黃葉村”，關雪和唱著：“家在白花塢”，這讓人聯想到兩位文人平日交往的場景。1924、1925年，橋本與吳昌碩也有會面，當年寫吳昌碩給關雪的作品也流傳至今。

在《墨美》雜志的作品解說中，橋本歸一引用關雪的話敘述“吳昌碩寫字的時候，會在擂缽一樣的東西中磨墨，然后把浸泡在里面的筆拿出來”，可以說是目睹了吳昌碩揮毫的珍貴感想。

吳昌碩為橋本關雪題詩

吳昌碩為橋本關雪題詩

1916年前后開始，到吳昌碩去世的1927年的大約十年間，二人的交流一直持續著。1922年以后，橋本每次來中國時給他做翻譯兼導游接待他的是錢瘦鐵，以及他的朋友唐吉生等。

1931年橋本關雪在杭州西泠印社

1926年橋本關雪游蘇州  錢瘦鐵攝

（2）吳昌碩和錢瘦鐵

吳昌碩和錢瘦鐵（1897－1967）的師生關系大致是從1915年（錢瘦鐵19歲、吳昌碩71歲）開始的。錢瘦鐵從1908年到1914年（12歲到18歲）之間，在蘇州的漢貞閣作為學徒學習刻石碑和篆刻。吳昌碩當時居住在蘇州，和漢貞閣也有交往，大概錢瘦鐵成為學徒不久，便與吳昌碩相識。

1916年，錢瘦鐵的老師鄭文焯在錢瘦鐵的潤例引言中的寫道，“他日當與苦鐵、冰鐵并傳，鼎峙而三，亦江臬藝林一嘉話”，這就是今天所說的“江南三鐵”的由來。吳昌碩比錢瘦鐵大五十余歲，鄭文焯的語句中，飽含著對于年輕時的錢瘦鐵的鼓舞和期待，也說明鄭文焯看出了年輕時的錢瘦鐵就有的才氣與努力。

鄭文焯為錢瘦鐵的潤例所寫引言

吳昌碩與錢瘦鐵合作的作品，有白文印“俞原”，此印的委托人俞語霜也是錢瘦鐵的恩師，他拿到印章后，在識語上寫了：“印為缶老篆文，瘦鐵奏刀，語霜獲此，喜而不寐”，可見其喜悅之情。

吳昌碩與錢瘦鐵合作作品(俞語霜所寫識語)

1921年３月，錢瘦鐵刻的“食金石力”朱文印的邊款上刻有“苦鐵師篆，辛酉二月瘦鐵刻”，這是二人師徒關系的證明。1922年，為了慶祝吳杏芬70歲壽筵，錢瘦鐵作為禮物刻有“吳杏芬老人年七十以后所作”白文印，邊款是吳昌碩刻的佛像銘，題為向樂谷。

吳昌碩與錢瘦鐵合作作品（《食金石力》印章）

吳昌碩與錢瘦鐵合作作品（為吳杏芬70歲壽禮所作印章）

《銭痩鉄年譜》1916年條目中有：“是年吳昌碩72歲，（中略）錢瘦鐵來滬后即成為題襟館會員，又拜吳昌碩為師學習繪畫篆刻”一文，當時題襟館是像上海文人的文化沙龍一樣的書畫交流場所，吳昌碩經常參與其中。吳昌碩、錢瘦鐵都參加了1919年成立的天馬會，經常參加同一活動，關系密切。

錢瘦鐵還有一篇關于吳昌碩的文章，其中吳昌碩被稱為“師”，并且文中生動地描寫了吳昌碩的成長過程、興趣、生活習慣等內容。其中，關于吳昌碩的藝術，錢瘦鐵認為其書法是“和王鐸拮抗”，其畫的古氣是“勝過李復堂、趙之謙”，這樣高的評價。

1927年在《圖畫時報》刊登了題為“畫家錢瘦鐵偕夫人至西湖蜜月旅行與吳昌碩同攝影”的合照。該照片左起依次為錢瘦鐵、吳藏龕、吳昌碩以及錢夫人韓秀。拍攝于西泠印社“漢三老石室”前。在介紹錢瘦鐵的文章中，這張照片經常被使用。吳昌碩、吳藏龕父子均于此年逝世，因此是他們晚年的照片。那年夏天，吳昌碩畫給錢瘦鐵一幅畫，落款寫到：“瓜瓞縣縣。瘦鐵仁弟嘉禮。丁卯首夏。吳昌碩老缶。年八十有四”，“瓜瓞”是“子孫繁衍，相繼不絕”之意，因此是吳昌碩給賀錢瘦鐵結婚。吳昌碩于同年11月29日逝世，但他在秋天還寫了行書《無事》軸，落款是“丁卯秋抄”、“時年八十四”。作品的木盒蓋子正面上有錢瘦鐵題字：“無事。缶廬先生絕筆”，背面有：“是幀缶師歸道山旬日前，為土屋先生力疾所屬。蒼古可愛。戊辰秋日。錢厓敬題”一文。土屋是指土屋計左右（1888-1973），當時在上海任職三井銀行上海支行行長。

吳昌碩為“瘦鐵仁弟嘉禮”所作《瓜瓞綿綿》

1927年在西泠印社“漢三老石室”前留影，自左至右：錢瘦鐵、吳藏龕、吳昌碩、韓秀（錢夫人）

吳昌碩逝世后不久，1928年１月５日，在北山西路的吳昌碩家中舉辦了“吳昌老人定期公祭”，1月11日開始預約銷售錢瘦鐵、楊清磬編輯的《吳昌碩專集》。

吳昌碩與錢瘦鐵在蘇州時代相識，活躍于1920年以后的上海書畫界，二人師徒關系非常密切。吳昌碩擔任西泠印社第一代社長時，錢瘦鐵也是其中的社員。

（3）橋本關雪與錢瘦鐵

這次展覽的主角是橋本關雪和錢瘦鐵兩人。據橋本關雪之孫橋本歸一先生介紹，兩人于1922年通過潘琳（1887－1960）的介紹相識。當時錢瘦鐵26歲，任上海美術?？茖W校教授，橋本關雪39歲。在1945年橋本關雪以61歲高齡去世之前，兩人的交流一直持續著。

橋本關雪一直很憧憬中國，其生涯共到訪中國幾十次，尤其是與中國南方的書畫家交流頻繁。1922年與錢瘦鐵相識后，幾次邀請他到自己的府邸京都白沙村莊，為錢瘦鐵提供房間作為工作室，讓他長期留在那里做書畫篆刻。錢瘦鐵在1923年到1941年，以及1947年到1949年間，頻繁前往日本。1920年左右少有赴日訪問的中國人，因此錢瘦鐵的日本之行受到報社的關注，并在《申報》上海版上進行了報道。此外，二人互訪次數頻繁，多的一年往返三四次，長的時候停留了幾年，現在也還沒有掌握二人準確的訪問次數和滯留時間。錢瘦鐵在日期間，在橋本關雪、谷崎潤一郎、會津八一等的支援下，多次在日本舉辦展覽會和作品分發會，與以橋本為首的很多日本文化人進行了交流。當時在日本名噪一時的橋本關雪，把年輕時代的錢瘦鐵介紹給了日本書畫界。兩人雖然不是師徒關系，但無疑深受橋本等日本作品的影響，因此錢瘦鐵的作品中蘊含了日本畫風。白沙村莊等地收藏了很多錢瘦鐵當年的作品，如他給橋本關雪刻的六十多方印章等，期待今后這些作品的公開，以供后人品鑒。

錢瘦鐵所題的《橋本關雪素描集》

三、本展亮點

最后，對于本次展覽所展出的作品，列舉幾個看點。

本展的展出作品中，有錢瘦鐵60多件、橋本關雪40多件，共100余件，其中多數為未公開過的作品。從作品的年款來看，錢瘦鐵作品是從1923年的《石草仙艷圖》（27歲），到1966年的《墨梅圖》（70歲），橋本關雪的作品年代是從初次訪華翌年的1912年（29歲），到晚年的1942年（59歲），展現了從青年時代到晚年的作品，年代幅度大，內容也豐富，可以了解二者作品風格的變遷。

從展品種類來看，錢瘦鐵作品的字體，從篆隸到行草書，形式也涉及條屏、對聯、條幅、冊頁、陶瓷以及印譜。繪畫作品也風格多樣，從純粹的中國畫風、到受到日本畫影響的作品以及水彩畫等，充分反映出錢瘦鐵藝術的廣度與深度。橋本關雪作品以繪畫為主，其繪畫題材有人物、山水、花鳥等多樣。書法作品以行草書為主，作品形式有條幅、冊頁、屏風以及日式短冊，展現出當時日本畫壇之長的藝術高度。

錢瘦鐵墨梅圖

兩人交流有關的作品，除了橋本關雪作品中使用了很多錢瘦鐵印之外，兩人的合作還有《觀瀑圖》（瘦鐵作關雪題）、《牧牛圖》（關雪瘦鐵合作）等。還有同樣題材的繪畫作品《桂魚圖小品》、《兔圖》等、二人同行旅游的錢瘦鐵《1943年與橋本關雪同游九江》及其草稿，以及橋本關雪所撰的旅行記《南清旅行記小稿》等。

橋本關雪曾說：“日本的藝術必須得在日本觀摩……我認為最合理的做法是，讓來自海外的旅人，在滋養日本藝術的自然環境中，親自欣賞這些藝術”，橋本關雪大概是基于這樣的想法，邀請有才華的年輕人錢瘦鐵到日本，長期居住與創作吧。因此，錢瘦鐵的作品中也留下了日本畫風的印記。  

橋本關雪 《達摩圖》

橋本關雪作品

錢瘦鐵對于自己與日本文化人的交流，留下這樣的話：

“我到日本，是要日本人的錢，來維持我的生活。并不是拿我錢給他們用。并且拿我國的藝術和他們聯絡，做私人間的交際，使他們知道我國故有的藝術，由此并可知道我們是酷愛和平崇高偉大的國家。故到日本治藝是很有意義的”。“我對美術的信念是，美術是安慰人生的高貴之物，也是和平博愛的根源。因此我堅信，同種、同文、同佛的中日兩國民族通過文化、美術來親善、提攜，才能保持東西方的和平?！?/p>

錢瘦鐵《鷹》（局部）

錢瘦鐵 《鷹》

錢瘦鐵 《古艷》，劉海粟題

浙江美術館展出現場

浙江美術館“解衣磅礴——錢瘦鐵、橋本關雪交流回顧展”展覽現場

展覽企劃人錢維多先生曾經談過：“日本，是錢瘦鐵的福地、禍地。也徹底改變了他”，這是值得思考的一句話。從1922年開始，錢瘦鐵和以橋本關雪為首的日本文化人的交流一直持續著，雖然是以復雜的政治狀況為背景的時代，錢瘦鐵也面臨了眾多苦難，但是與日本的交流并沒有斷絕，通過藝術的方式表達了對和平的向往，從此也可以看到他對書畫藝術的“文化自信”。2020年，值此“中日文化體育交流促進年”這一具有歷史意義的時期，本次展出了紀錄中日藝術文化交流印記的100余件作品。錢瘦鐵、橋本關雪的作品齊聚出現在中國的展覽會上，是從未有過的事情。因此本次展覽是一個可以盡情觀摩兩人藝術世界的絕佳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