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博物館曾舉辦“情懷——吳凡、任啟華捐贈陳子莊作品展” ,展示了陳子莊的書畫作品及書信等百余件藏品。其中陳子莊晚年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畫作《山水冊》和《蜀山冊》得以進入大眾的視野。這不僅成為陳子莊代表作品的重要補充,也使陳子莊山水畫風格的整個發展脈絡清晰起來。

龍泉山水冊之一(紙本設色) 陳子莊
眾所周知,陳子莊(1913-1976)是改革開放前四川地區最具特色的傳統文人畫家。他一生從未踏出巴蜀大地,將全部生命傾注于川渝風情的表現之中。陳子莊藝術生涯的黃金時期可謂十分短暫,但從他帶有濃郁鄉土感情的文人畫風中,依然可以感受到他在困厄苦難的人生境遇中不懈追求新文人畫至高境界的精神。陳子莊山水畫的“新”就在于他跳出了舊有的傳統繪畫的藩籬,將誠摯的感情融于自然之象并充滿對人文精神的觀照,將自己內心深處的真實感觸以親切的方式寫意出來。
陳子莊是一位極善博采眾家之長的畫家。他曾說:“余畫取法于宋之牧溪、元之方方壺、明清之孫龍、八大、石濤、擔當等。近代則服膺吳昌碩、齊璜、黃賓虹。 ”其畫作深受張大千、黃賓虹、齊白石三位大師的直接影響,這已是美術史界的共識。完整地觀察陳子莊的代表畫作可以發現,他對新文人畫風格的探索不僅貫穿于整個藝術生涯,甚至在生命的最后幾年,他的繪畫思想依然發生著微妙的變化。這些變化顯示了陳子莊對傳統中國繪畫的態度,也昭示了中國文人畫的發展方向。
陳子莊系統地向三位大師學習應該是從1955年調入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之后開始的。這段時期也恰值他開始認真反思傳統繪畫藝術并尋求突破的階段。
應該說,從繪畫生涯初期至上世紀50年代的陳子莊是以“師古人”為主,作品大多延續了傳統文人畫的表現手法,這其中就有受張大千影響的痕跡。當陳子莊見到四川博物館館藏的張大千《黃山圖冊》后,似乎對其情有獨鐘,畫中“簡、靈、悠、淡”的表現手法亦被他融于自身的繪畫創作中。他曾表示:“張大千畫的最好的時期是三十幾到四十歲,代表作品是畫黃山。 ”不過,他似乎很快發現張大千的前期山水畫亦多承襲古人,缺少對真實生活的體悟與融入,在“師古人”上存在不足,意識到張大千“在摹古方面稱得上古今第一人,但自己的創作水平則稍次” ,還說:“我平生推贊民間藝人,而不推贊文人畫,以其習氣太重,且背離形象過遠。 ”故陳子莊雖然接受了張大千空靈飄渺的意趣表現,但更講究筆墨中虛靈與實沉的搭配,似乎想在靈動的外象表現中注入更加渾樸、含蓄的精神意念。可見陳子莊試圖擺脫傳統繪畫形式的種種局限,轉而重視從現實生活中尋找繪畫表現的新途徑。

蜀中小景冊之一(紙本設色) 陳子莊
齊白石對陳子莊的影響可謂十分深遠。陳子莊之子陳壽民在《父親陳子莊》中寫有《面晤齊璜》章專門介紹。據考證,陳子莊潛心學習齊白石應該是在上世紀60年代。他在《石壺論畫語要》中稱自己對齊白石說的“學我者生,似我者死”十分認同,認為有出息的學生要敢于在藝術主張上反對老師。陳子莊用八個字評價齊白石—— “超拔雄渾,出奇制勝” ,認為“齊白石的畫,絕少因襲前人之處,大多是他自己的創新,這是他最可貴的地方” 。陳子莊為了創新,從50年代開始就熱衷外出寫生,足跡踏遍川渝山水。他每到一處便一刻不停地寫生或速寫,據稱他的寫生稿數量驚人,達上萬張。這是一個“師自然”的過程,它貫穿了陳子莊整個藝術人生。
從陳子莊作于上世紀70年代初、一度被認為是其最重要的代表作《龍泉山水冊》中可看到齊白石對他的影響。這是陳子莊前往龍泉山寫生后留下的作品,代表了他在畫風上的轉折。在這組作品中,陳子莊展示出與齊白石類似的從民眾生活中汲取靈感的特征。作品飽含鄉土氣息和童真稚趣之美,構圖的簡括、運筆的奇巧、著色的隨性都頗有齊氏的韻致。陳子莊與齊白石一樣,在繪畫與生活之間搭建了一座情感流通的橋梁。
但陳子莊似乎在處理實景與虛境的關系上別有一番心得。他將生活化的實景通過意象化的變形后,得到一種人在畫中,步步有景之感;又能體現出情在筆尖,張張有意的妙處。陳子莊將自己對生活的熱愛灌注于筆端,令作品氣韻飽滿、精神豐沛。
陳子莊作《龍泉山水冊》已時值人生末期,但令人驚訝的是,在隨后的短暫歲月里,他仍不懈追求繪畫風格的更高境界,這一點在《蜀山冊》和《山水冊》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蜀山冊》和《山水冊》是1974年至1975年陳子莊于病中及大病后所作,此時他的畫風更加成熟,早期的文化積淀和生命體驗都充分表現出來。不論率意質樸的蜀山風情,還是簡約悠趣的林間小景,陳子莊皆能信手拈來。尤其是和《龍泉山水冊》相比,作品在保留疏簡意趣的同時,不論構圖還是筆墨上的層次感明顯增強,畫面趣意橫生,細節生動飽滿,意境之幽深令人回味無窮。如果說《龍泉山水冊》充分展現了氣韻的流暢和物象的傳神,那么《蜀山冊》和《山水冊》則集中體現了意境遼遠、如沐春風的美感。可以說, 《蜀山冊》和《山水冊》的出現代表了陳子莊從“師自然”步入了“師造化”的境界。
值得注意的是,陳子莊當時還特意仿照山水畫大家黃賓虹作畫四幅,一并寄給了摯交任啟華。其實在陳子莊的繪畫思想里,對黃賓虹的評價是很高的。他說:“近代畫壇稱得上卓然大家者,余以為只有三人:吳昌碩、黃賓虹、齊白石。 ”又說:“我學黃賓虹很用了些功。 ”他對黃賓虹的贊賞主要是因為其對傳統繪畫的發展與突破。他評價黃賓虹的作品“用筆層次多、線條活,講究墨法、水法,他的墨法超過了前人,在水法上也有很大發展” ,這些仿作正是他認真學法黃賓虹的最好注腳。
但是當這些作品呈現在眼前時你會發現,陳子莊更注重筆墨韻律變化所產生的流動感。他將書法運筆和花鳥技法融入山水繪畫、讓水墨變化直接與線性表現的筆觸相結合,作品多蒼潤、少凝重之筆;充滿生機,少重疊厚拙之氣,充分體現出特有的簡淡、悠逸的審美追求及意境化的視覺表現,將大量景致中的細節萬端統統舍去,增加了圖畫的含蓄性,反而令筆墨表現更見大氣、痛快之感。
毫無疑問,陳子莊的確從近代中國畫大師們那里繼承了帶有中國傳統特質的繪畫思想和筆墨技巧。但他并未滿足于此,在晚年更是舍棄了對文人畫的技法摹仿,而去追求帶有個性化精神內核的個體情感的抒發,在充滿生機的生活中尋找到了更符合自身審美追求的表達形式,從而實現了對傳統文人畫的超越。因此,即便在人生最后短短的幾年時光里,他的繪畫風格和藝術思想依然發生著某種令人擊節嘆賞的轉變。
可以說,陳子莊以簡淡樸實的筆調實現了對“氣韻生動”的詮釋,用多情的生活體驗解讀出高格的意境表現,在充滿人文觀照的道路上將文人畫精神推向一個更加溫馨、謙和的審美境界。這種雅致多趣的表現手法、這種不懈求索的精神,不但代表了陳子莊藝術最本質的特征,也象征著中國文人畫脫胎于古人、師法于自然、精深于造化的轉型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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