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已過,暑熱卻沒有半點退散的架勢。也許我們的身體還困于空調房內,但不妨礙我們的眼睛在藝術世界里“消個夏”。
這些清涼畫作將我們所帶往的,不僅是藝術家們私藏的心靈避暑地,也是他們隱匿的靈感迸發地。人們不禁心生好奇,在這些地方,藝術家們究竟汲取了怎樣的能量,嘗試了怎樣的創新,進而影響了他們各自在藝術史上的走向。
【薩金特的威尼斯】
薩金特的收入主要來于肖像畫委托,威尼斯時期的畫作更像是他個人的自娛自樂。河網交錯的威尼斯讓薩金特的才華發揮到了極致。

約翰·辛格·薩金特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最受追捧的北美畫家,憑借細膩的油畫肖像畫聲名鵲起。薩金特從小就跟著身為業余畫家的母親畫畫。少年時期,他來到歐洲求學,一直游蕩到了成年。與同時代許多人一樣,他被威尼斯迷住了,陶醉在意大利充滿魔力的形式和色彩中。此后,薩金特頻繁地造訪這座水上之城,還視其為自己的精神家園。
薩金特與威尼斯結緣于19世紀80年代初,他對威尼斯的關注經歷了兩個階段。起初他的畫主要聚焦于威尼斯的街道和室內場景,描繪平民在狹窄的街道和廣場上進行的日常事務。從1898年至1913年,薩金特幾乎每年都會來到威尼斯,他的注意力也從岸上的街景轉移到了運河和沿岸建筑。
一幅名為《里約熱內迪坎蒂》的畫,就創作于薩金特畫威尼斯的第二階段。跟隨著他的視線,我們仿佛躺在一艘平底船上,仰視著眼前的景象,還能在水面的倒影中感受到陣陣涼風。為了捕捉水面轉瞬即逝的光效和色彩,他選擇用通透的水彩作畫。這種作畫方式不僅攜帶方便,能快速干燥,還非常適合表現威尼斯的氛圍。
這個時期他對水的各種表現形態已得心應手,畫過了法國和英國的河道和溪流,奧地利的小溪,還有西班牙的噴泉和水池,河網交錯的威尼斯則讓他的才華發揮到了極致。薩金特用了一個相當有限的調色板展現出非凡的控制力和準確性。暖色調的大筆觸平涂在建筑物上,光和色的復雜變化顯得流暢而自然。蘸過水的筆觸將倒影交織在了一起,渲染出運河水波蕩漾的動感。停靠在岸邊的船只和往來的游人是畫面最深的顏色,他只以寥寥幾筆一帶而過。
薩金特的收入主要來于肖像畫委托,威尼斯時期的畫作更像是他個人的自娛自樂,這些風景畫幾乎沒有在公共場合展出過。相較肖像畫,他的水彩風景畫要輕盈得多,筆法更松散,有著印象派的感覺。其實薩金特在年輕時曾參觀過莫奈的畫展,印象派的創作風格令他大受啟發,雖然無緣加入法國的印象畫派,但他在水彩畫中巧用了印象派的一些技法,以大量的作品記錄了威尼斯建筑的諸多裝飾與細節,還有運河和環礁湖上跳動的水紋與光影。
【克里姆特的阿特湖】
克里姆特有一艘畫船,為了不受干擾,會將船劃到阿特湖的中央,支起畫架安靜地作畫。他有意忽略自然光線的變化和真實場景的氛圍,將自然主義和高度風格化的形式并置,形成對比。

維也納分離派的創始人克里姆特因他畫作中閃閃發光的金箔而深入人心。女性、愛情、“土豪金”是他最為人熟知的三個標簽。很多人會憑這種奢華的裝飾風誤以為克里姆特也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事實正好相反,他更喜歡一個人待在家里,穿著長衫和涼鞋,和自己的貓待在一起。除了熱衷描繪女性,克里姆特還有鮮為人知的另一面:每年夏天他都會去薩爾茨堡市外的阿特湖創作風景畫。阿特湖是奧地利境內最大的山區湖泊,阿爾卑斯山下,清冽的湖水終日被群山環繞,得天獨厚的地理風貌給了克里姆特別樣的創作靈感。

克里姆特的第一幅風景畫創作于1880年代初,直到1890年代末,他才真正轉向風景畫主題的創作。這些畫都有著標準尺寸和正方形邊框,很長一段時間里,它們并不引人注意。不同于克里姆特在維也納畫的 “金色系列”,布滿畫面的綠色就像會呼吸的生命,流露出畫家對植物生長的關注以及對生命周期的思考。
1915年,一戰戰火蔓延到了意大利北部,對峙雙方是奧匈帝國和意大利。也是這一年,克里姆特的母親去世了,他又一次來到阿特湖,畫了《阿特湖畔的翁特拉赫》。在這幅畫中,我們幾乎看不到戰爭的陰影和親人離世的悲痛,湖區讓克里姆特獲得了平靜。
克里姆特的風景畫少不了令人眼花繚亂的筆觸,它們填滿了山林和樹葉,這樣的處理可能受到塞尚和梵高的影響。裝飾性的平面和抽象圖案構成了克里姆特極易被辨認的特殊風格。他喜歡各種裝飾,也深諳此道,因為他的職業生涯就是從室內裝飾畫起步。他吸收了拜占庭圣像和馬賽克的復雜圖案,讓它們出現在了人物服裝和背景上。到后來,他又從植物的纏繞形態中得到啟發,繼續在風景畫中實驗自己的“圖案”創造。
克里姆特和莫奈一樣,也有一艘畫船。為了不受干擾,他會將船劃到湖中央,支起畫架安靜地作畫。創作《阿特湖畔的翁特拉赫》時,克里姆特還可能拍攝了翁特拉赫村的全景照,待他回到維也納的工作室,再借助明信片和相片繼續修改未完成的畫作。雖然借助了攝影技術,但他并不追求還原實景。他有意忽略自然光線的變化和真實場景的氛圍,將自然主義和高度風格化的形式并置,形成對比。于是,我們看到了一個扁平化的空間:遠山最先跳到了我們眼前,成為畫面的主角。右上方的天空襯出一段起伏的山,條帶狀的草甸從山林中躥了出來。山腳的村莊沿著湖岸依次排開,掩在暗綠的樹木之中。水、植被和建筑以一種平行關系融為一體,只有人被排除在外。
【修拉的海港】
在一次次描繪海景時,修拉探索出了一種點狀的筆觸,也就是人們熟知的“點彩法”。此后他以同樣筆觸修改《大碗島星期天的午后》等大幅畫作,奠定在新藝術運動中的重要地位。

法國北部海岸洶涌的大海和崎嶇的海岸線吸引了無數藝術家。從1885年起一直到1890年,修拉每年夏天都會抽出一段時間去不同的港口創作系列海景畫,這個記錄只在1887年中斷過一次。為什么修拉會對海景畫如此鐘情?這或許和他19歲時的一段經歷有關。
1879年,在巴黎美術學院完成學業后,修拉加入了法國西北海岸的一個步兵團。服兵役期間,修拉會隨身帶著速寫簿,畫一些素描筆記。在這些圖像筆記中,他細致地描繪了船只的各個部分,還對港口和大海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六年后,他再度來到這片海岸,在諾曼底南部的大營港創作了第一組海景畫,《大營港的突巖》就是其中一幅。
此時的修拉正在探索一種點狀的筆觸,也就是我們熟知的“點彩法”。修拉用小號畫筆將未混合的顏料疊加在一起,如果隔著適當的距離觀看,我們的眼睛會將這些色點整合在一起,還能產生細微的觸感。在上千個單獨的彩色小點上,修拉巧妙地利用互補色營造出被夏日暴曬的光效。近處的斷崖逐漸成形,將海面一分為二。大面積的深褐色和右邊深色的海域勾勒出了巖石的輪廓,被巖石阻擋的海平線上方飛著幾只海鳥,給人一種浩瀚的感覺。過了幾年,他又在畫布上用同樣的點彩畫技法畫了邊框,暗示畫面還延伸到畫布的邊界之外。
海景畫實驗給了修拉很大的啟發,當他回到巴黎的工作室,又用同樣的筆觸修改了此前已經完成的大幅畫作《大碗島星期天的午后》和《阿涅埃爾的沐浴者》,這兩幅畫都以宏大的歷史畫場景描繪了現代社會的巴黎人如何在塞納河畔放松。這兩幅畫作一經展出,奠定了修拉在新藝術運動中的重要地位。反觀修拉的海景畫,從不會出現人物形象,甚至沒有故事性的情節,它們更像是一種實驗記錄。修拉的目標是以科學的方式處理繪畫中的光和顏色,以及觀看時的知覺反應。
【霍克尼的游泳池】
游泳池是霍克尼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許多重要畫作的場景。這些泳池畫作似乎打開了一個田園世界,飄蕩著1960年代烏托邦式的樂觀主義:仿佛永遠都是下午,沒有人需要工作,每個人都很悠閑。

2018年的佳士得紐約拍賣場上,一幅“泳池”畫刷新了在世藝術家最貴的成交紀錄,創作者是“泳池十級愛好者”大衛·霍克尼。霍克尼出生于英國西約克郡,11歲時,他就立志要做一名藝術家。確立這一目標后,霍克尼年少成名,26歲時舉辦了自己的個展。如今,他不僅是在世“最貴”的畫家,也是英國史上繼西安·弗洛伊德之后榮獲英國女王頒發功績勛章的藝術家。
這張創紀錄的畫創作于1972年,它有兩個名字,一個比較直接,就叫“泳池與雙人像”,點出了畫面場景和主要人物;另一個名字則有點懸乎——“藝術家肖像”。懸乎的標題,總是更引人好奇。畫中兩人誰是藝術家?他們是同一人嗎?標題中的“藝術家”是指畫家自己嗎?或許,從霍克尼和“泳池”結緣的故事里可以找點線索。
1963年,霍克尼第一次來到美國南加州。當他踩到機場草坪,就被加州充足的陽光和明亮的色調所震撼。洛杉磯的生活輕松而愜意,他感受到了和家鄉那種陰冷環境強烈的反差。回想加利福尼亞對自己的影響時,霍克尼坦言:“我的目的是想在那兒呆六個月畫畫。不知怎的,我本能地知道我將會喜歡那里。當我飛過圣貝納迪諾,向下看去,看到游泳池、房子和一切,還有陽光,我比來到任何城市都要激動……”第二年,當霍克尼回到英國時,畫了一幅具有開創性的《好萊塢游泳池》,紀念自己的洛杉磯回憶。這也是他第一幅以游泳池為主題的畫作。
霍克尼選擇了丙烯顏料,而不是他在1960年代早期所依賴的油彩。這種技術上的突破標志著這位年輕藝術家職業生涯中的一個關鍵點:他希望專注于圖像本身,不再是厚厚的顏料層。這與前一代藝術家所倡導的策略截然不同。色彩的漩渦和線條的混合,共同呈現出非常誘人的、現代加州的視覺效果:藍白相間的顏料起伏不定,那是泳池波光粼粼的水面;花盆上的森林綠陰影,以及甲板椅上的深藍色,為原本平坦的平面增加了深度和光線。此后,游泳池成為霍克尼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許多重要畫作的場景。這些泳池畫作似乎打開了一個田園世界,飄蕩著1960年代烏托邦式的樂觀主義:仿佛永遠都是下午,沒有人需要工作,每個人都很悠閑。明亮的光線和性的開放,完全脫離了英國的灰暗和壓抑。
現在,我們可以說回1972年的那張《藝術家肖像》了。恰好有一部名紀錄片拍下了霍克尼創作這幅畫作的前后過程,這部紀錄片和霍克尼另一張泳池畫同名,叫《水花四濺》(也可以直譯為《大水花》)。霍克尼是最后才畫上岸邊穿粉色西裝的金發男子,他的形象來于霍克尼的密友,也是他曾經的學生彼得。
霍克尼和彼得相識于1966年,很快彼得就成為霍克尼的模特,頻繁出現在后者的“泳池”主題畫中。到了1970年初,霍克尼已是國際知名繪畫藝術家,他和彼得的關系因為性格的差異,逐漸變得緊張起來。他們最終在西班牙鬧翻。

當霍克尼創作《藝術家肖像》時,還是把彼得畫進了自己的畫中。他深知“泳池”代表了太多意涵。它是二人關系的見證空間,也是回不去的伊甸園。霍克尼曾將彼得畫進泳池,這些畫為他帶來名與利,卻沒有料到,畫中人終有一天要和自己告別。于是這一次,彼得站在了岸上,神情冷漠地看著水里游泳的人,他所俯視的正是過去的自己,曾經全身心地與霍克尼的藝術世界融為一體。或許你要問:“不是叫《藝術家的肖像》嗎?那霍克尼在哪兒?”他既在畫外,也在畫中。他用畫筆冷靜地呈現出自己當下的遭遇,可以說,整幅畫才是他的擬人“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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