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稱“萬國建筑博覽群”的外灘,有一座高大氣派、簡繁相宜、巴洛克風的建筑,中山東一路1號/延安東路2號。彼時它是亞細亞火油公司,今天,它成為Bund One Art Museum,正在上演《夢回江戶——浮世繪藝術大展》。
畫展匯集了江戶至明治初年浮世繪各個流派與代表畫師的140余幅名作,展示了版畫、肉筆畫;墨摺繪、紅摺繪、錦繪;浮世繪版畫制作程序、套印工藝;細致解讀了浮世繪從草創期到成熟期、衰落的歷程。置身于幽暗靜謐的1500平米展區,走過菱川師宣、鈴木春信、喜多川歌麿、葛飾北齋、東洲齋寫樂、歌川國芳、歌川廣重;走過再熟悉不過的《神奈川沖浪里》《三世大谷鬼次之奴江戶兵衛》《吹玻璃管的姑娘》;偶爾經過的窗口,垂下了淡藍色窗簾,陽光溫柔地灑在這幅美輪美奐的江戶風情卷上。
絢爛多彩如何成為浮世繪的關鍵詞
指引觀眾進入《夢回江戶》展廳的是一位衣著華美,挑燈于白梅樹下的女子,這是鈴木春信的《夜梅》。邊上陪著巨大的四美人屏風,均出自18世紀末的喜多川歌麿之手。有讀信的女子、吹玻璃管的女子、照鏡子的女子、帶著幼兒的年輕的妻子,款款相迎八方來客。

展覽現場鈴木春信的《夜梅》
這便是浮世繪中的美人畫。光彩陸離、美人如花、體態妖嬈的版畫,正是我們腦海中的浮世繪的顏色、形態與氣質。然而,想一想,這與我們平素印象中的簡樸、素雅、清冷之風的“日本的”顏色、形態、氣質大相迥異。
崇尚清凈、清潔的日本美意識,自古以來有之。日本神道以“清明正直”作為理想的人的狀態,這種思想影響了日本人無意識的生活感覺的形成。江戶時代,旅日的外國人留下了不少“見聞記”(申維翰:《海游錄》、John Black:“Young Japan”),多處記載了日本整潔的面貌。使用天然材料,無需過多修飾,這種重要的美意識也成為日本人的倫理規范,摒棄奢靡,崇尚簡樸舒適,受禪宗影響深刻的鐮倉時代的武士階層也是如此。日本中世的美,可以概括為簡素、寂靜之美。我們所熟悉的懷石料理、枯山水、茶道都是這般幽玄寂閑的意境。那么,為什么到了近世,江戶時代的審美就徒然一變了呢?
日本的中世鐮倉·室町時代(1185-1467),戰爭頻發,無常觀深重。文學上有“隱者文學”,而美學上的“侘”“寂”,指的就是身心倍感厭倦之意。好不容易迎來太平的江戶時代(1603-1867),長達260年的鎖國,對外關系穩定,對內整備交通,商品流通增大,庶民經濟發達,學問、文學、藝術都發達了起來。肯定當下、奉行享樂主義的現實主義精神下催生出來的江戶文化,崇尚的正是奢華美麗。浮世繪、歌舞伎、人情本、黃表紙、任俠小說、好色物語……我們今日印象中的“日本藝術”,主要說的就是江戶藝術。

葛飾北齋《菖蒲》
在《夢回江戶》的展品中,《姿見七人化妝難波屋阿北》《二葉草清水小町》《風流無雙七時尚紅姑娘》《花鳥系列冊頁文鳥辛夷花》《名所江戶百景淺草金龍山》《見立水滸傳 (三聯畫之一)》……無論是美人畫、歌舞伎演員畫,還是風景畫、花鳥畫、歷史故事畫,最初只有單一的墨色,后來隨著木板技術的進步,浮世繪畫師鈴木春信開拓了“多色刷”的浮世繪,有丹繪、紅繪、漆繪,到了明和二年(1765)形成了色彩鮮艷的“錦繪”,這奠定了浮世繪后來主要的色彩,“絢爛多彩”成為浮世繪的關鍵詞。
浮世繪的“浮世”二字原本寫作“憂世(憂世)”,如字面所示,表現出厭世的情緒。浮世繪的起源,據說是明歷三年(1657)江戶發生大火災,整個城市幾乎被燒毀,在江戶城的復興中出現了一種描繪流行風尚的圖畫,這就是浮世繪。然而,隨著復興景氣,人們覺得正因為世道艱難,所以更應該健健康康地快樂生活。“浮世”之繪的浮世繪,因此具有了享受現世,肯定當下的意味。
于是,吉原的游女、歌舞伎演員、小鎮上的人氣美女、相撲大力士都成為畫作的對象;出現了美人畫、演員畫、名勝畫、風景畫、物語畫等多種類型。《夢回江戶》據此分為八個主題:浮世繪的黎明、多彩“錦繪”的誕生—— 鈴木春信、美人畫的頂峰——喜多川歌麿、“畫狂人”—— 葛飾北齋、“江戶仔”的豪情、靜寂哀怨的鄉愁—— 歌川廣重、世紀末的頹廢美、余光夕照,可謂將浮世繪的來龍去脈交代清晰,主要作品一網打盡。

歌川國芳《讃岐院眷屬救為朝圖》,1852年左右
近世的日本女子,都在浮世繪的美人畫里

鳥居清廣《盥足圖》
浮世繪從技術上來分,有版畫(印刷)與肉筆畫(親筆畫)兩種。肉筆繪是親筆手繪,只有一件,價格昂貴,一般很難在展覽中看到真跡。版畫則是在木板上,以左右相反的順序進行雕刻,涂上顏色后,再復制到紙上,因此可以將同一幅畫進行大量復制,庶民也買得起。一般尺寸的大型錦繪(長39cm寬26.5cm),價格為20文,約為現在的400日元(當時一碗蕎麥面為16文,約320日元)。今日被視為高級藝術的浮世繪,在當時掛滿了尋常百姓家。
既然是庶民的娛樂文化,畫師也無一例外地都是庶民畫家。不是武士,不是貴族,雖然沒有赫赫威勢,卻也沒有太多的禁忌,因而能夠創作出自然無造作的世界。這種由內而外生發的文化,使得浮世繪飽含了人間味,甚至帶有好色的情欲色彩。《夢回江戶》展中亦不乏描繪吉原藝伎、歌舞伎、青樓北里的作品。如歌川國貞、歌川廣重合作的作品之一《岡崎》,廣重畫風景、國貞畫人物。一對服飾華美的行路人,手牽手,赤著腳。男子的腰間佩著短刀,女子戴了頭巾,好像要遮人耳目地私奔。

歌川國貞、歌川廣重《雙筆五十三次 岡崎》,1855年,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藏品(李艷麗攝)
江戶后期,天保3-4年間(1832-1833)描寫庶民社會的戀愛的人情本最成功的作品《春色梅兒譽美》出版,在女性讀者中引起了強烈反響,但是作者為永春水卻被處以“手銬”50天的刑罰。這是因為它以花柳界的女子為主角,描繪了藝伎的戀愛,以及繪制了人氣歌舞伎演員的浮世繪插圖。這些都成為當時取締奢華、肅正風紀的目標。

為永春水《春色梅兒譽美》插圖,柳川重信、柳川重山[畫],1832年(未出展)
江戶時代和平穩定的國勢促進了庶民經濟的發達,出現了很多富商,百姓的生活也富裕了起來。但是依靠領取大米俸祿過活的武士階層,因為糧食豐產、米價下跌,收入相對減少,這就形成了統治階層相對于庶民階層的貧困狀態。江戶時代共發生了四次大饑荒,為此幕府實行了三次大改革,實施財政緊縮、規整學問、端正風俗的備荒政策。規定無論何等身份,服飾一律不得奢華,甚至還規定庶民的衣服的材料必須是麻或棉,顏色僅限于茶色、灰色和藍色。這也從側面反映了江戶時代繁華,庶民經濟力十分強大。同音異體字的“憂世(憂世)”真正轉化成了現代風、當世風的“浮世”。這是一個輕妙的時代,有嬉笑有嘲弄,有豪放有戲謔,有情欲有人性,有男人也有女人。
在日本歷史上,有名的女性并不多。在上代和中世,有紫式部、清少納言、北條政子、日野富子等杰出女性。可是,到了近世,大概只有德川家茂的妻子和宮以及出云阿國還算有點名氣。女性就像是從社會舞臺上消失了一般,“近世沒有女性”這句評價似乎并不非常過分。這時候的女性處于卑微的從屬地位,不僅需要勝任家務責任者的知識與技能,更需要具有詠和歌、賞風花雪月之才能。可是,矛盾的是,女性所具有的教養絕不能在社會上表露出來。女性的自我表現,無論在政治上還是在文化上均受到輿論的譴責。可是,另一方面,發達的江戶文學比如人情本,就是以女性而且多是花柳界的女子為主角的言情小說;絢爛的浮世繪中最重要的類型可以說就是“美人畫”,近世的女子在這里。

鈴木春信《中納言朝忠》
《夢回江戶》展廳入口處所見的美人屏風以及宣傳冊,都將美人圖放在了招牌位置,不僅是因為其“日本”特色鮮明,而且確實非常美。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與浮世繪的其他類型比如平凡地方的風景畫、交通驛站的“名勝畫”、諷刺借鑒的“妖魔畫”、平淡心境的山水畫、張牙舞爪的武斗畫、白骨堆成山的戰爭畫相比,絕對賞心悅目。
美人畫,顧名思義,強調女性的美貌。著名畫師有鈴木春信、喜多川歌麿、歌川國貞等。庶民購買喜歡的美人畫就像今天購買女郎海報一般,畫中的美人的服飾打扮都是流行指南。一直到了浮世繪的末期,才逐漸將一般平民女子納入美人畫的范圍。

菱川師宣《北樓及演劇圖卷》,17世紀,東京國立博物館藏品
浮世繪的元祖菱川師宣繪有《浮世百人美女》《回眸美人圖》等美人畫,一生為100多種繪本、50多種好色物語繪制插圖。天和二年(1682),江戶時代最重要的小說家井原西鶴《好色一代男》在大阪出版,兩年后該書在江戶發行之際,由師宣擔任了插圖師。《回眸美人圖》中女子所穿和服的蝴蝶結,就是當時人氣的歌舞伎演員上村吉彌帶出的潮流。可惜的是,在本次展覽中未見此畫,只能遙想東京國立博物館的藏品了。

菱川師宣《回眸美人圖》,肉筆畫,江戶元祿年間(1688-1704)前期,東京國立博物館藏品(未出展)
江戶中期開創了錦繪的鈴木春信,被視為夢幻一般的人物,創作生涯僅十年,40歲的時候忽然銷聲匿跡。春信擅長刻畫女性楚楚動人、纖細的身姿,他將江戶有名的女子、吉原的藝伎,以及江戶的名勝等實實在在的題材都畫到了紙上,大受好評。

鈴木春信《夕立(繪歷)》,1765年(李艷麗攝)
這幅《夕立(繪歷)》采用的是多色印刷,作為錦繪開創品,是浮世繪史上重要的名作。忽然一陣大風襲來,眼看著要下雨了,美人慌慌張張地跑去收拾晾曬的浴衣,連鞋子都跑丟了一只。你看她身形裊娜,面目清秀,和服顯得特別柔軟。“風雨中的女子”是春信繪畫的一個特點,被刮起的裙擺,袒露的胸口,流露出一股曖昧的美感。
《雪中相合傘》可謂是美人畫的標桿,它打破了以往單一的墨色,增加了若干顏色,翌年錦繪開始面向大眾普及。雪中,柳下。一對青年戀人合撐一把傘。黑衣白袍,搭配著同款黑白高祖頭巾,緩步前行。男人看著女子,女子輕輕點頭。據說,在當時男女一起撐傘走路并不是普通的情形,而是歌舞伎中著名的情死場面,表現出哀切之情。

鈴木春信《雪中相合傘》,1767年左右
19世紀最富盛名的美人畫畫師喜多川歌麿也居住于江戶。1787年寬政改革,這一規制也波及到了浮世繪。不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從規制中脫穎而出的就是“美人大頭繪”。歌麿筆觸細膩,其刻畫的優雅的女性氣質,無人能出其右,“吹玻璃管的姑娘”最為人稱道。Poppin,是用玻璃管制作的一種玩具,可以吹出聲音。鎖國時期,日本依舊開放了長崎港口,對荷蘭通商,玻璃管玩具就是由此傳入。在江戶時代,藝伎與孩子之間十分流行吹玻璃管的游戲。女子身穿的棋盤格花紋的和服、頭戴的發簪、梳的發型,都是最時尚的流行款。


喜多川歌麿《婦女人相十品——讀信的女子》

喜多川歌麿《寬政三美人》
喜多川歌麿《婦女人相十品—— 吹玻璃管的女子》,1793年左右
歌麿后來受幕府取締而終止了創作,而后歌川芳貞、溪齋英泉將花魁、普通女子等充滿了生活感的作品推到了大眾的面前。到了明治時代,月岡芳年、豐原國周等畫師開始用新的手法描繪文明開化時期的女性。近代的美人畫代表畫家當數上村松園、竹久夢二。不過他們的畫已經不是浮世繪,只是從寫實描繪美人的角度而言。其高超的技法與所繪人物的氣質與美貌,很有浮世繪的氛圍。
不難發現,美人畫的模特不是尋常百姓,而大多是風塵界的女子。在江戶時代,她們被稱為“游女”。只是她們在近世社會的地位、當時大眾對她們的印象,并不是今天我們想當然的低俗。近世日本,商工業的繁榮促進了都市文化的蓬勃發展,女性在都市娛樂文化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所謂歌舞伎、凈瑠璃、游女三大文化成為都市文化現象,江戶、大坂、京都的都市化發展迅速,吉原、新町、島原等風月場所也獲得了政府的允許而合法化。游女(藝伎)風俗對于都市文化的作用很大,在文學作品中也頻頻出現妓院與藝伎的素材,她們并不是現代觀念中卑賤低俗的代名詞,相反,在游女風俗文化的影響下,能歌善舞被定為普通女性的素養,可見藝伎對于普通女性的風尚具有深刻的影響力。
馬奈、羅丹、龔古爾,都是浮世繪的粉絲
這個夏天,在浮世繪的本土,東京六本木大廈森藝術中心畫廊也正在舉辦畫展:《美味的浮世繪展:北齋、廣重、國芳所描繪的江戶的味道》(2020年7月15日-9月13日)。深受世界人民喜愛的日本料理“和食”已經在2013年成功申請為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而浮世繪,正是作為東京前身的江戶開出的獨特的文華。在東京奧運會進入一周年倒計時之際,將這二者結合起來的展覽,宣傳Japonism(日本趣味)的目的不言而喻。

歌川豐國《源氏之花宴》,味之素食品文化中心藏品(未出展)
1867年,日本第一次參加在法國巴黎舉辦的萬國博覽會,將浮世繪正式推進西方的視野。這在歐洲引起了以浮世繪為代表的日本傳統藝術熱潮,被稱為“Japonism”。今天,在東京奧運會進入一周年倒計時之際,依舊以浮世繪為代表,向世界展示何謂“日本情調”。
在從封建社會跨越至近代社會之際,明治維新一派歐化新氣象,傳統的浮世繪不僅因為各派畫師相繼過世而衰落,日本人自己也喜新厭舊,忘卻了它的價值。明治四十年(1907),文部省主辦了美術展覽會。在大正四年(1915)舉辦的第9屆上專門設置了一間美人畫展,這刷新了人們對浮世繪品質低下的印象,引起了很大反響。
19世紀中葉至20世紀初,浮世繪對西方印象派等繪畫及工藝產生了很大影響。不過這個影響并不是過于著名的美人畫,而是或戲謔變形人物、或精細雕琢建筑、或精致寫生動植物的漫畫——《北齋漫畫》。
有一則逸聞。安政三年(1856),法國畫家、版畫家費利克斯·布拉克蒙偶然看見從日本送來的陶瓷外面的包裝紙,大吃一驚。那是葛飾北齋的《北齋漫畫》。深深為此吸引的布拉克蒙告訴了他的畫家朋友們愛德華·馬奈、埃德加·德加、惠斯勒,還有批評家尚弗勒里、P.Burty等人,一下子引起了年輕的印象派畫家的興趣,在西方掀起了一股日本美術熱潮。在19世紀60年代布拉克蒙的作品中,明顯使用了《北齋漫畫》及歌川廣重《魚盡》中的圖案,在惠斯勒、馬奈、蒂索的作品中也體現出日本情趣。雕刻家羅丹、作家龔古爾兄弟等都愛上了華麗的浮世繪。2009年,為促進日法畫壇的交流與振興、促進世界美術界的繁榮與繪畫新表現,在法國巴黎成立了“新巴黎浮世繪美術家協會”。

左:葛飾北齋《北齋漫畫》十一編(部分),浦上蒼穹堂藏品 (未出展)
右:埃德加·德加《兩個穿著綠色裙子、風景畫的舞者》,1894年,吉野石膏株式會社藏品
基于2018年的展覽《融合的視界》,再向私人藏家征集了不少展品,進行了大量補充的《夢回江戶》異彩紛呈。策展人說:“希望通過這樣的整理,讓觀眾明白浮世繪到底是什么,它的發展又是怎么從單色到彩色,再到黃金時期和走向頹廢,而不是讓觀眾只看到那些花花綠綠的色彩。”同東京《江戶的味道》一般,浮世繪的價值遠遠超出了它作為美術的意義,而是重要的文化遺產。這一記錄了江戶森羅萬象的“百科全書”從各個領域為我們提供了珍貴的研究資料,建筑、地理、文學、歌舞伎、料理、織染、宗教、漫畫、制圖、生物……浮世繪的藝術不僅得到了傳承,在崇尚“平常之美”的日本社會,也被靈活運用到日常生活之中。而其諸多流派的繪畫精神,更絲絲入扣地體現了江戶趣味、大和氣質。對于這座璀璨的寶庫,借用美人畫的解讀——江戶女性的“意氣”中蘊含了媚態、自尊、徹悟三個因素,讓我們深刻體會到,它是日本文化鮮明地表明自我的一種特殊的存在樣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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