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歲的我曾發愿,這輩子的人生目標之一是當個油畫家。半個世紀倏然而過,我才發現自己已經淪落成了一個看畫家。看魯本斯,看倫勃朗,看馬奈和莫奈,看克拉姆斯柯依、列賓和列維坦,也看梵高和達利。
但我從未想過會看到臧瑾的畫。三十九年前我們初識時,我沒想過;三十九年后的今天,也不會想到。
即使一個鐵匠師傅,忽然有一天變成了一位牙科大夫,也不會令我如此驚訝。這家伙可以當大頭兵,我信;也可以當記者,我也信;還可以去經商,我還信。我就是無法相信他可以當畫家?

于是我開始看臧瑾的畫。當我把他的畫冊展開來看時,發現他的畫不能看。不是看不下去,而是只用眼睛看遠遠不夠,還要猜。不是猜他為什么要把一幅畫畫成這個樣子,為什么他的畫筆下會反復出現一個光頭的大叔,或是一些面目不清的女子?他為什么會那么鐘情于大塊面的藍色?要知道除了庚斯勃羅的《藍衣少年》,許多油畫家都不大敢碰藍色。即使是畢加索的“藍色時期”,也不敢使用純藍色塊,而且還是耀眼的純藍色!臧瑾對藍色的大膽使用,難道是因為他也像梵高對金黃色那樣,基于一種病態的敏感么?我就這樣在胡猜漫想中,不知不覺間進入了臧瑾為我們構造的形色世界。
這是臧瑾的秘密花園,其間充滿了只有他才懂的神秘符號。寫滿了像西夏文又像符咒般的一張紙,紙后是一位光頭大叔那一只看穿一切的眼睛;在無數人字組成的烏合之眾中行走的藍色的“人”字;在白色格子或籠子里彼此撫慰抑或打斗的人形怪物;舐舔爪子與人類比干凈的白貓……每一幅畫從畫面到標題,都有太多讓你猜不盡悟不透的隱喻和況味。
這不是臧瑾在與觀者捉迷藏,或玩智力游戲,而只是他用他的眼睛和色塊還有線條,把重新符號化的世界,展示給我們看。這是他的世界,但難道不是我們的世界嗎?
我們身處的世界貌似橫平豎直,井然有序,但世界背后的世界呢?哪個人不曾感受到它的曲里拐彎、光怪陸離?更不要說那些衣著光鮮的人群背后,靈魂的駁雜與扭曲!

我想,臧瑾想做的,就是想把世界背后的世界,人群背后的人性,一股腦畫給自己看,也畫給世人看。他一定反復地端詳審視過自己,才把符號化后的自己合盤端出給你看:讓那個光頭大叔成為一面鏡子,讓我們從中照見自己,也看見比真實更真實的世界。
正因此,臧瑾的油畫,幾乎沒有一幅是完全具象的,他畫筆下的人和物,也沒有一個不是變形的,抽象的,凌亂的,我想這當然與他從沒學過繪畫有關。但反過來說,如果他的寫實能力更強又會如何?難道不會因此而束縛了他的想象力、表現力特別是色彩組合的爆發力嗎?我見過太多的畫家,就因為寫實能力超強而失去了想象力。畫家對人生和靈魂的投射性表現,往往會由于對技巧的過多關注而無法直達。顯然,而臧瑾不在意這些,所以他才能直抵彼岸。
看看他筆下的那一個個光頭大叔,他們大都面目不清,五色雜陳。沒有對比,沒有透視,也不講關系,平面的胡涂亂抹,一大堆大膽、純粹的色塊和雜亂的線條纏繞堆積......但仔細觀之,他們哪個沒有意蘊,沒有內涵,沒有況味?這得有多么豐富的人生閱歷和滄桑,才能在一張臉上集中投射和呈現?這張臉究竟經歷過些什么?任憑你去想象。

?除了大叔,女人也是臧瑾繪畫中的另一個重要主題。不懂女人的男人只是個X+Y,刻薄點說,只是生物學意義上的性別指代。臧瑾畫筆下的女人同樣面目不清,但何以見得他不是刻意要放棄外在的肖似呢?因為他只想畫他心目中理解的女人,以及......女人的靈魂。不受外在形似的束縛,把畫筆直指其所繪對象的靈魂,或者說,用畫筆去觸摸男人女人的靈魂而不是軀殼,這不正是臧瑾在他的每一幅畫作中試圖做的事情嗎?
明白了這一點,就會懂得臧瑾的畫初看如同孩童的涂鴉,但沒有一個孩童可以超過人性的表皮而直達本質和靈魂,這只與閱歷和深度思考有關。成年人的本質是斑駁復雜的,每個靈魂的復雜都遠勝于軀殼的簡單。顯然,臧瑾一開始就懂得這一點。所以,他不屑于去描繪那些表面的、每個人的眼睛都可以看見的、大多數畫家都能捕捉到的世界。他野心勃勃,想去透視比這更復雜的世界,并把它揭示給世人看,除了真善美,還有欲望、貪婪、邪惡與偽善。
寫到這里,我覺得自己開始理解臧瑾了。理解他為什么放下鋼筆,拿起畫筆。他一定是認為后者比前者更能直觀表達自己對世界和人生的探究與摸索。
當朋友們為他輟筆一手好文字而惋惜時,他卻用畫筆回答了大家。他的思考還是那些思考,他的取向還是那些取向,只是更直接也更深邃,更表面也更隱蔽,更內斂也更隨心所欲。因此,他的畫不是應景之作,也不是為某些特定人群而作。
他一直不停地在畫他感覺到的自己,也畫他感知到的普遍人性。從他的畫即可看出,他是一個性情中人,但如果以為他的畫都是率性而為,那就低估了他,輕看了他。他畫的是他的世界觀,他畫的是他眼中而不是大眾眼中的世界,所以他不畫任何我們熟悉的線條、色塊和形狀,他只畫靈魂。
來源:雅昌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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