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斯勃羅《池塘邊趕牛的少年》

人間千色，半壁是春色。窗外風景正好。

76件來自泰特美術館館藏讓國人重溫英國近現代風景畫的300年時空。

泰納（又譯作透納）一生創作了大量風景畫，尤以擅長描繪光與大氣而著稱。霍克尼的風景畫開啟了一種新的觀察方式，他認為過時的不是風景,而是觀看自然的方式。相比這二人，名聲稍遜的托馬斯·庚斯勃羅對英國風景畫藝術同樣做出過歷史性貢獻，其創作風景畫不僅遠在泰納之前，還影響了泰納和另一位英國風景畫大師約翰·康斯太勃爾。

庚斯勃羅廣為流傳的名畫《藍衣少年》，顛覆了他的競爭對手英國皇家美術學院院長喬書亞·雷諾茲的一套所謂規則，成為藝術不拘成規而取勝的經典案例。庚斯勃羅在肖像畫上的聲名也就大大地蓋過了他的風景畫。從“心靈的風景”到“觀景”展，庚斯勃羅的幾件作品，既顯露出這位成功大畫家未能窮盡所愛的某種失意神情，又證明自稱熱愛田園的他，顯然具備足夠的技巧來展現英格蘭的迤邐風光。

13歲時，繪畫神童庚斯勃羅從家鄉薩德伯里到倫敦學藝，這與當時英國世家子弟流行去意大利游學的路徑大不相同，卻并不影響庚斯勃羅日后的成就。5年學習期間，庚斯勃羅換過老師，18歲后開始周游英國，翌年與瑪格麗特·波爾結婚，21歲時他已經有了兩個女兒。為了養家，他在家鄉開始畫收入不錯的肖像畫，頗受歡迎。又為在大城市接到更多大訂單，他幾次搬家，從伊普斯維奇到巴斯，直至定居倫敦，聲譽扶搖直上，商人、貴族、皇室無不喜愛追捧。庚斯勃羅家庭幸福，事業成功，堪稱完美人生，藝術史上這樣的畫家不多。但他被精英主顧高度褒獎這一點，曾被后輩嘲諷為貪財，既然他在婚后得到了岳父公爵贈予的2000英鎊年金，一幅肖像畫的傭金可達100金幣，又何必承接那么多肖像畫訂單呢？

不過誰也不能否認庚斯勃羅遠超同代人的才華，這位從未出過國的在野名流，肖像畫卻能與皇室畫家雷諾茲齊名，后者是英國18世紀后期最負盛名且頗具影響力的歷史肖像畫家。1759年，庚斯勃羅在巴斯的工作室掛出自己和妻子的畫像，立刻引來圍觀，主顧多到他“想用大炮來阻擋”。兩年后，他向皇家文藝學會遞交了一張肖像畫作品，迅即征服皇室。最終庚斯勃羅憑他驚人的繪畫速度完成了一生多達800幅的肖像畫。他死后，工作室里發現有200幅風景畫，顯然它們沒有買主。庚斯勃羅生活的時代，風景畫不被重視，傭金很少。不過他的苦惱應該不是要靠賣風景畫來賺錢，而是沒有時間畫。想象一下，在18世紀的英國，一個畫家靠肖像畫謀生，風景畫只能作為愛好，這兩者不能融合嗎？事實上，任性的庚斯勃羅在他早年的肖像畫中已暗度陳倉，總試圖給風景畫突出一些的地位。

于是在庚氏的筆下，大多數的英倫達觀顯貴與名媛麗人都是在山水之間擺出pose，他們站、坐在大樹前，身后是叢林或石頭建筑的局部，并浮現出霞光，這顯然很不真實，但畫家不管，重要的是付費的主顧們接受了這種安排。若說成名后的畫家可以店大欺客，那21歲的庚斯勃羅是如何說服一對夫婦的呢？在《安德魯斯夫婦像》中，夫婦倆打獵歸來，位于畫面左側一角，右邊的大幅畫面被麥田、橡樹林和天空的云彩所占據，這些配角分分鐘在搶戲，雖然人物與環境畫得水乳交融，但似乎風景才是主角。

《約翰·查非牧師在戶外演奏大提琴》寄托了庚氏一生中除繪畫之外的另一個愛好——音樂。查非牧師在畫中所占的面積約為1/5，這不太符合一般肖像畫的規格，但人物身后的大樹與遠山間反射的白光，以及他右下方的小樹和溪水使牧師獲得了一個與大自然沉思交流的美好空間，這正是畫家年輕時就向往的生活。他是伊普斯維奇音樂俱樂部里的活躍成員，花重金購買樂器，演奏過小提琴、七弦琴、牧笛和豎琴，在家里聽女婿演奏時遭遇小偷光顧竟然不知。47歲時庚氏寫信給朋友說，“我厭倦了肖像畫，非常希望能帶上我的小提琴，走到一個甜蜜的村莊，在那里我可以畫出陸地的跳躍，在寧靜和安逸中享受生命的盡頭。”

看到《池塘邊趕牛的少年》時，我想庚斯勃羅已經通過風景畫實現了自己的愿望，盡管那時他早已離開鄉村多年。少年領著幾頭牛下水，他周圍的大樹在風中搖動，天空晚霞映照，這極為樸素的田園景象，卻傳遞出一種莫名的靜謐與安寧。這種懷舊情緒不獨屬于畫家個人，而是對“快樂英格蘭”的追尋。畫作是庚氏多年探索的結晶，經過大量人像與牛、池塘、森林組合的素描、速寫，庚氏完成了最佳的構圖與色彩。相比于他十多年前在工作室里借模型構建的幻想式風景，他逝世前兩年的這件作品遠為真切動人，其氛圍讓人想起晚于他的法國畫家柯羅的風景，卻顯然彌漫著英格蘭特有的霧氣與煙靄。

在一個繪畫中的自然鄉村場景不加上古典主義建筑就會被鄙視的年代，庚斯勃羅自年輕時就在家鄉的山水間奔跑，最終成為尤維達爾·普萊斯所推崇的英式風景畫“如畫”風格的代表。庚氏的后輩康斯太勃爾說，“看著他的畫，我們就會感到眼中有淚水，卻不知是從何而來。”康氏的同代人，“湖畔派”詩人華茲華斯對此十分明了——“自然從不背離它熱愛的人”。庚斯勃羅沒有被肖像畫所耽誤，從他的風景畫中可以聽到人生寧靜而憂郁的樂曲，并使他的肖像畫更加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