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4年,巴洛克藝術三杰之一、佛蘭德斯畫家凡·戴克拜訪了一位意大利畫壇的前輩,并為她創作了一幅肖像畫。當時,這位已是耄耋高齡、雙目近乎完全失明的老人半是指點、半是玩笑地對他說:“不要用頂光,這樣我的皺紋就不會太明顯。”
這位幽默可愛的老太太是文藝復興時期成就最顯赫的女畫家。她才華橫溢、敏銳慧黠,用她的巨大成功為更多女性從事職業藝術家之路開拓了先河,且一生活得明明白白,在名利面前始終保持成熟與理性。
她有個長長的、但應為我們牢記和敬仰的名字——索福尼斯巴·安圭索拉。

《索福尼斯巴·安圭索拉肖像》,凡·戴克,1624年,布面油畫
索福尼斯巴·安圭索拉出生于意大利北部一個小貴族家庭,良好的家境使她無需為稻粱謀,且有幸接受了良好教育。在她13歲時,父親還特意把她和妹妹艾琳娜送到當地一位名叫貝納蒂諾·坎皮的畫家那里學習繪畫。
這開啟了男老師帶女學生的先例,索福更是從13歲一口氣畫到了93歲。天賦、勤奮加長壽,使索福在16至17世紀那樣一個男權至上、大師輩出的時代,脫穎而出。

索福尼斯巴作品:十三四歲時的索福與保姆
她的作品以肖像畫為主,其中自畫像又占了大部分,其數量之多、質量之精,即使與藝術史上的自畫像大師丟勒、梵高、倫勃朗等人相比也毫不遜色,這些作品被認為是現存最早的女性自畫像作品。

索福尼斯巴作品:《自畫像與畫架上的奉獻圖樣》,1556年,現藏于波蘭蘭庫特博物館
這幅《自畫像與畫架上的奉獻圖樣》,創作靈感來自被譽為“自畫像之父”的丟勒在1500年所作的《穿皮毛領子外衣的自畫像》,丟勒為這幅畫題詞道:“我,來自紐倫堡的阿爾布列席特·丟勒,以此方式,在28歲時用持久的顏料畫成”。而索福這幅自畫像上也有類似題詞:“我,索福尼斯巴·安圭索拉,單身,比得上繆斯和阿佩利斯,演唱我的歌和操作我的顏料。”
索福對自己的繪畫才華的高度自信,可見一斑,而這種自信也并非盲目驕傲——此時她剛滿25歲,已經在歐洲闖出了自己的名號,其作品被公認為可與提香相提并論。

索福尼斯巴作品:《自畫像》,1556年,羊皮紙油畫
索福之所以選擇肖像畫、尤其是自畫像作為創作主題,是因為當時的女性不被允許進行解剖學研究及裸體模特的寫生練習,從事宏大的宗教和歷史題材創作也幾乎不可能實現,只能禁錮于鏡子前的自我摹寫,或是靜物畫創作。幸運的是,這種性別歧視沒有成為索福的絆腳石,反而成就了她的創作之路。

索福尼斯巴為母親所畫的肖像
比如,索福有很多寫生作品是為家庭成員繪制肖像。在她筆下,這些為她作模特的家人都表現出一種輕松的狀態,使得索福的作品自然而生動。要知道,當時的肖像畫大多拘謹呆板,比如兒童多是僵硬、恭順的姿態,或是作為天使的形象出現,而索福輕松愉悅的創作,催生了一種新的繪畫風格。

索福尼斯巴作品:《被螃蟹咬到的哭泣的小男孩》
《被螃蟹咬到的哭泣的小男孩》,描繪的是一個被螃蟹咬到手指的小男孩正在哭泣,旁邊的小女孩一手搭在他的肩上,微笑著安慰他,兩人面前有一個裝滿螃蟹的籃子。
這是索福根據藝術大師米開朗基羅的意愿所作——16世紀50年代,她在羅馬期間,時常得到大師的指導。索福在這幅畫中,著重描繪了她那正在哭泣的弟弟。這個可愛、可憐又可樂的小弟弟形象,穿越到五百年后的今天,依然生動而接地氣。

索福尼斯巴作品:《捧書的自畫像》,1554年
再比如,索福在自畫像中,或許也在生活中,從她的服飾和發型上,把自己塑造成一位高貴、莊重、冷靜的女性:黑色或接近黑色的短上衣,里面搭配有白色蕾絲邊的高領衣服;發型通常是中分,發辮整齊地盤在腦后,簡樸而高雅。
在她的時代,奢華的服裝和珠寶是貴族女子炫耀的資本,但索福有意避免了這些在傳統上被認為是與女性密不可分的東西。從兩性在服飾方面的偏好來講,她更接近于這一時期的男性——那些直立在頸項下的白色衣領,意味著永不滿足和旺盛的精力,暗示著她的貴族地位,以及對自由生活的掌控。

29歲時的索福巴斯巴自畫像,左邊的模糊人像是已去世的保姆
即使在今天,未婚的成功女性也容易引起男士們的焦慮,何況是500年前的文藝復興時期。索福在自畫像中的莊重、獨立、沉著、成熟的形象,無疑為她帶來了某種危險,而索福的慧黠之處在于,她在“沒有女人味”和“像男人”之間找到了一個理想的平衡點:與其說有太多陽剛之氣而有冒犯之意,不如說她是借此傳達對藝術的堅定追求。
面對這些自畫像,男性評論家們會迷惑、會遲疑,進而觀點模糊,這使得索福獲得了兩性之間的安全空間——她成功規避了社會體系的制約,然后盡可能地將自己的才華發展到最佳。

索福尼斯巴為家人所作的肖像畫
更難得是,即使只能局限于肖像畫創作,索福筆下的形象卻都有某種典型的社會隱喻,記錄的是那個時代的某個剪影,這正是一個嚴肅藝術家的直覺與使命。

索福尼斯巴作品:《下棋》
這幅《下棋》被看作是早期風俗畫的范例:安圭索拉三姐妹正在下棋,右邊的密涅瓦舉起右手,承認自己輸了這場游戲,妹妹歐羅巴有點幸災樂禍地看著她,姐姐露西亞從容不迫地微笑著,看向畫布外的某位觀者,一旁的家庭女教師溫柔地看著她們。無論服飾的細節,還是人物的表情,都恰到好處,每個人的個性、心理活動和彼此之間的互動,都躍然紙上,生動有趣。
這幅作品還有更深一層的喻義——國際象棋的主要規則在15世紀后期發生變化,至16世紀初固定下來,即現代國際象棋的模式。其中,王后在棋盤中成為最有權力者,無論水平、垂直還是對角,在任意方向上可以任意行走。這種新的游戲規則賦予王后比國王更崇高的地位,從而把游戲中隱喻的權力爭奪帶入了兩性博弈的意味。
何況,《下棋》中的參與者和觀看者都是女性,因此,索福的意圖很明顯,就是要表現女性的智慧。

索福尼斯巴為家人所作的肖像畫
在索福為父親和弟妹所作的這一幅肖像畫里,一家之主阿米卡爾·安圭索拉坐在正中間,女兒密涅瓦站在他的側后方,他面對著兒子阿斯德魯巴萊并摟抱著他。三者的位置和互動昭示了那個時代典型的家庭關系——密涅瓦被她的父親和弟弟忽視了,她只是這對親密父子的陪襯和附庸。阿米卡爾并非不愛女兒,但作為家里唯一的男孩,兒子阿斯德魯巴萊顯然承載了他幾乎全部的希望——他將傳承家姓并繼承家產。

七十八歲時的索福尼斯巴自畫像
有趣的是,在那個男權至上的環境里,索福竟沒有承受大齡剩女和輿論逼婚的尷尬,奇跡般得到那個時代的厚愛,以及異性的尊重和包容。她在西班牙王室做了12年宮廷畫師,成為享譽歐洲的畫家,名利雙收,然后直到39歲,才嫁給了一個西西里的貴族。她的老板——國王菲利普二世不但主持了她的婚禮,還慷慨地送了她一大筆嫁妝。
可惜,這位西西里老兄9年后死于肆虐歐洲的黑死病。而索福也沒有就此抱著貞節牌坊當烈女,她愛上了一個意大利船長,大大方方地追求他,于48歲時再婚,從此快樂地與他生活在一起,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八十八歲時的索福尼斯巴自畫像
1625年,索福去世,享年93歲。在她誕辰100歲的紀念日,丈夫奧拉齊奧·羅梅利諾為她撰寫了一篇深情的銘文——
“索福尼巴斯,我的妻子,世界杰出女性之一,她在描繪男人形象方面表現很出色。失去這樣一份偉大的愛,奧拉齊奧·羅梅利諾很悲傷,1632年,他以此向這個偉大的女人獻出一份小小的敬意。”
結語:
相較于男性而言,女性對藝術的追求更為“路漫漫其修遠兮”。但索福沒有怨天尤人,她對自己的才華有清醒、理智的認知,知道如何在社會規則的藩籬下,為自己爭取最有利的創作空間,就像她的自畫像——如此謹慎敏銳,又如此慧黠活潑。在生命的任何一個時期,她始終目光堅定,仿佛在告訴我們:真正的強大從來不需要張牙舞爪,而是基于不斷突破自我的溫和、自信與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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