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2年10月的一個夜晚，清冷的月光籠罩著阿姆斯特丹的老教堂，倫勃朗看著從祭壇中取出的亡妻薩斯琪亞的骨骸，百感交集。

曾經(jīng)的夫妻恩愛還歷歷在目，那是他一生中最光輝的歲月：事業(yè)有成，家庭美滿，生活富足。而現(xiàn)在，十?dāng)?shù)年過去，他被迫把亡妻的墳?zāi)官u給老教堂的掘墓人，換取金錢，維持生計。

在他位于西部貧民區(qū)的家里，還有另一個女人因為瘟疫危在旦夕，正等著他拿錢回去救命。那是他晚年的伴侶，陪他度過人生低谷，為他誕育兒女，因他被教廷判為“淫亂罪”，卻終其一生，都無法擁有“妻子”之名……

拔 示 巴 的 原 罪

《拿著大衛(wèi)信的沐浴中的拔示巴》， 1654年，藏于巴黎盧浮宮

這幅《拿著大衛(wèi)信的沐浴中的拔示巴》作于1654年，是藝術(shù)大師倫勃朗·范·萊因的晚期杰作。

故事出自《圣經(jīng)·舊約》：大衛(wèi)王愛上了下屬軍官烏利亞的妻子拔示巴，下令召其入宮服侍，致使拔示巴懷孕。為了掩蓋奸情，大衛(wèi)設(shè)計讓烏利亞戰(zhàn)死，然后公開迎娶了拔示巴。

倫勃朗所畫的情景，是拔示巴收到大衛(wèi)的情書，正在做覲見前的準(zhǔn)備。她靜靜地坐在那里，一名老侍女正在為她修剪腳趾。大片暗沉陰郁的顏色襯得她肌膚潤澤，發(fā)出溫和的光芒。她左手撐在座椅上，右手拿著一封信，上面有紅色火漆，表明那是來自王的信件。

拔示巴面帶愁容、十分不安，內(nèi)心似乎正在掙扎：要背叛丈夫，屈從于王的旨意嗎？然而，那繡滿華麗紋飾的金黃色被褥已暗示了拔示巴的命運：她將不得不承受王的欲望，同時，也將承受降于她的罪罰。

這幅畫中的女子其實是倫勃朗晚年的伴侶——亨德瑞克·斯托弗思。她原是倫勃朗的女仆，陪伴他度過近二十年時光。

兩人終生沒有結(jié)婚，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障礙，是前妻薩斯琪亞的遺囑。她將遺產(chǎn)全部留給了兒子蒂托斯，并在遺囑中寫明：如果倫勃朗再娶，將失去對兒子的養(yǎng)育基金的監(jiān)管權(quán)，這將使他的財務(wù)狀況進(jìn)一步惡化。

《戴天鵝絨貝雷帽的亨德瑞克·斯托弗思》，1654年，藏于巴黎盧浮宮

這一年，倫勃朗還畫了另一幅斯托弗思的肖像——《戴天鵝絨貝雷帽的亨德瑞克·斯托弗思》，同樣是以眼眸來傳達(dá)人物豐富的內(nèi)心活動，畫中的斯托弗思容貌秀麗，眉間卻籠著清愁，眼中似乎含有淚光，這昭示了人物的悲劇性命運。

在《圣經(jīng)·舊約》里，上帝降下懲罰：拔示巴與大衛(wèi)通奸所生的長子一出生就夭折了，而她本人則被晚年的大衛(wèi)王猜疑、疏遠(yuǎn)，她的另一個兒子所羅門雖繼承了王位，但爭斗和背叛從此再也沒有遠(yuǎn)離過這個王族。

那么斯托弗思呢？

她于1654年，即倫勃朗完成兩幅肖像畫的同一年，為倫勃朗生下一個女兒，隨即被其所在的教廷宣判為“淫亂罪”，后于1663年死去，年僅38歲。

美 滿 婚 姻 的 背 后

倫勃朗故居，位于荷蘭阿姆斯特丹

時光倒退回1633年，一個來自荷蘭小城的磨坊主的兒子，迎娶了阿姆斯特丹前市長的女兒薩斯琪亞，還在市中心最繁華的地段購買了一幢豪宅做婚房，用豐富的藏品塞滿了屋子。他就是已在荷蘭肖像畫界占有一席之地的倫勃朗，時年剛滿27歲。

奠定倫勃朗在荷蘭肖像畫界地位的作品：《杜普爾教授的解剖課》

新娘薩斯琪亞來自烏楞伯家族。她父母雙亡，但有一大筆遺產(chǎn)做嫁妝，且自幼接受貴族精英教育，是妥妥的“白富美”。這對新婚小夫妻感情甚篤，倫勃朗以薩斯琪亞為模特創(chuàng)作了大量作品。比如這幅《與薩斯琪亞的畫像》，薩斯琪亞坐在倫勃朗的膝上，他左手?jǐn)堉拮拥难沂指吲e酒杯，笑容肆意張揚、志得意滿，“看上去像一只開花的土豆。”

倫勃朗作品：《與薩斯琪亞的畫像》

30多歲時，倫勃朗已攀上事業(yè)巔峰。他的主顧來自歐洲各地，訂單接到手軟；市政廳請他作畫裝點門面，行業(yè)工會請他創(chuàng)作群像，有錢人都覺得請他畫像是一件時髦的事，還把孩子送到他的工作室學(xué)習(xí)。

倫勃朗作品：《夜巡》局部

然而好景不長。1642年，倫勃朗完成了他最偉大的杰作之一《夜巡》。這幅集體肖像如今是世界公認(rèn)的藝術(shù)瑰寶，但在當(dāng)時，卻受到畫作委托方——阿姆斯特丹火繩槍兵公會的抵制。這些公會成員無法接受自己僅露出半個腦袋、一個肩膀，或者隱沒在黑暗中，卻要付出和別人同樣多的價錢。

高傲的倫勃朗拒絕重畫或者降價。當(dāng)仲裁委員會也建議他至少修改一下細(xì)節(jié)，被成功沖昏頭腦的倫勃朗做了一件非常沒風(fēng)度的事：他創(chuàng)作了一幅素描，把鑒評家們畫成支著兩只驢耳朵或者脫下褲子用屁股對著畫作品頭論足，這種公然的侮辱惹惱了主流社會的大佬們。

倫勃朗作品：《扮作花神的薩斯琪亞》

事實上，看似美滿的婚姻背后潛藏的危機，早已昭告了倫勃朗人生的轉(zhuǎn)折：薩斯琪亞為他生育的三個孩子接連死去，她的身體也受到極大傷害，在誕育第四個孩子時，她在分娩前就因肺結(jié)核吐血不止。倫勃朗卻稀里糊涂地把孕中的妻子和家事都交給保姆來照管，自己一味沉浸在繪畫之中。

正是這個居心叵測的保姆將倫勃朗徹底推入深淵。她欺騙倫勃朗說薩斯琪亞只是著了風(fēng)寒；在薩斯琪亞去世后，她又四處散布謠言，說倫勃朗與她有夫妻之實，卻不給她夫妻之名。

倫勃朗作品：《戴紅帽子的薩斯琪亞半身畫像》

倫勃朗不勝其煩，為了專心工作，他答應(yīng)每年付給保姆200盾。這保姆越發(fā)大膽，戴著薩斯琪亞留下的金銀鉆戒到處炫耀，結(jié)果，惹火了烏楞伯家族——這個家族不僅是薩斯琪亞的母族，還是波蘭王室的收藏買手，曾介紹了很多上流客戶給倫勃朗。他們開始疏遠(yuǎn)倫勃朗，從此，倫勃朗的人生境遇一落千丈。

愛 與 性 的 污 名

1647年，21歲的斯托弗思走入了倫勃朗的生活。在她的照顧下，倫勃朗過上了正常日子，并漸漸地愛上了這個美麗善良的姑娘。

由于前妻的遺囑，深陷財務(wù)危機的倫勃朗不能與斯托弗思結(jié)婚。教廷在斯托弗思懷孕后，判處她與倫勃朗屬于姘居關(guān)系，犯了“淫亂罪”。同時，阿姆斯特丹的畫家行會也宣布不再承認(rèn)倫勃朗的畫家身份。

倫勃朗作品：《在河里洗澡的斯托弗思》

倫勃朗不認(rèn)為自己和斯托弗思的關(guān)系有什么不妥，但此時，他已名譽掃地、一無所有，只能通過繪畫來為自己辯解。

他開始思索性愛與罪罰有關(guān)的主題。早在1644年，他就創(chuàng)作過一幅《耶穌與通奸婦女》。《舊約》規(guī)定，犯了奸淫罪的女子要被亂石砸死，但耶穌對通奸的裁奪是：“誰從來沒有犯過錯，誰就可以首先拿石頭來打她。”

倫勃朗作品：《耶穌與通奸婦女》

后來，他又于1664年和1666年，兩次創(chuàng)作了同一主題作品《盧克蕾提亞》——羅馬王子塞克斯圖斯·塔克文覬覦盧克蕾提亞的美貌，趁她的丈夫出外打仗時強暴了她。盧克蕾提亞向父親、丈夫坦承了受到侵害的事實，然后將一把匕首刺入心臟而死。她的父親和丈夫發(fā)誓要推翻暴君塔克文的暴政，為她復(fù)仇。

倫勃朗作品：《盧克蕾提亞之死》，1664年

許多藝術(shù)家喜歡把這一場景描繪成一個袒胸露乳的女子在父兄面前從容赴死。但在倫勃朗筆下，盧克蕾提亞一直穿著得體的衣裝，仿佛那是她最后的尊嚴(yán)。

盧克蕾提亞的污名對于基督教教義來說，是一個無法解決的悖論：她是被強暴的，無論她是否擁有美德，這都將是她無法洗清的污點，她的自殺行為也為神所厭棄。而倫勃朗希望借助肉體侵犯、美德與犧牲之間的關(guān)系，為愛人斯托弗思正名。

倫勃朗作品：《盧克蕾提亞之死》，1666年

在賣掉薩斯琪亞的墳?zāi)挂荒旰螅雇懈ニ妓烙谑笠摺惒蕿樗庀铝宋鹘烫靡粋€無名墳?zāi)梗绻锨纷饨穑瑫行碌氖沁w入。

此后，倫勃朗以繪畫為精神支柱，在孤寂貧苦中過了六年，直到去世，由教堂出資把他掩埋。二十年后，按照對待貧民的規(guī)矩，倫勃朗的遺骸被挖出，挫骨揚灰……

《倫勃朗自畫像》，作于1669年，倫勃朗于這一年去世

結(jié)語：

頂著“悖德”的污名，斯托弗思為世人不容，即使藝術(shù)大師也無能為力。在倫勃朗筆下，那些暗沉壓抑的背景，凸顯著一個女人的孤立和男性角色的缺失，就像教廷判處斯托弗思犯了“淫亂罪”，而倫勃朗卻并未牽涉其中，因為，他根本不是該教廷的信徒。

不過，雖然孤獨貧苦、晚景凄涼，但倫勃朗的創(chuàng)造力并未減退，許多傳世之作誕生于破產(chǎn)之后。也許，用藝術(shù)與命運和解，才是一個藝術(shù)家真正的宿命和依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