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壽《三國志·魏志》卷二一《韋誕傳》宋裴松之注引《文章敘錄》:
邯鄲淳、衛覬及誕并善書,有名。覬孫恒撰《四體書勢》,其序古文曰:“……弘農張伯英者因而轉精其巧。凡家之衣帛,必書而后練之,臨池學書,池水盡黑。下筆必為楷則,號‘匆匆不暇草’,寸紙不見遺,至今世人尤寶之,韋仲將謂之草圣。(陳乃乾校點,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621頁)
“匆匆不暇草”出自晉衛恒《四體書勢》,《三國志》裴注是最早文獻。又《晉書》卷三六《衛恒傳》載《四體書勢》:“號匆匆不暇草書。”《后漢書》卷六五《張奐傳》唐李賢注引王愔《文字志》:“號匆匆不暇草書。”《晉書》修于唐太宗貞觀年間,李賢等注《后漢書》在唐高宗朝,皆晚于裴松之注《三國志》于劉宋。《晉書》《后漢書》注所載,于“匆匆不暇草”后衍一“書”字,差異不大。陳乃乾校點本《三國志》于“匆匆不暇草”上加引號,因前有一“號”字,《晉書》《后漢書》標點稍遜色。
“匆匆不暇草”應是張芝在尺牘結尾所加之語。唐張彥遠《法書要錄》卷一載宋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弘農張芝)每書云:‘匆匆不暇草書’,人謂為草圣。”正因為張芝“每書云”,得其書信者多能見“匆匆不暇草”數語,又書法精妙,流播漸廣,時人遂贈其一雅號曰“匆匆不暇草”,一如后世“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宋祁)”“無地起樓臺相公(寇準)”“山抹微云女婿(秦觀)”。“匆匆不暇草”后若有一“書”字,則此雅號亦可兼指張芝尺牘書作。
古人書信,多用謙語敬辭。顏之推《顏氏家訓·勉學第八》:“世中書翰,多稱勿勿,相承如此,不知所由,或有妄言此忽忽之殘缺耳。案《說文》:勿者,州里所建之旗也。象其柄及三游之形,所以趣民事。故忽遽者,稱為勿勿。”釋“勿勿”為“忽遽”,即趙壹《非草書》所謂:“適迫遽,故不及草”,義同“匆匆”。王羲之尺牘云:“吾卻遽,又睡甚勿勿,力不具”,“仆日弊而得此熱,勿勿解白耳,力遣不具。”,王獻之尺牘云“吾并故諸惡勞,益勿勿”、“弟甚頓,勿勿不具”等,皆此類書信客套語。王羲之尺牘又云:“尚未可倉促復信,更具信汝也”,“更具信”須待閑暇之時,或將來相見之日再詳談,故“匆匆不暇”時所復之信曰“不具”“不悉”“不一一”,諸語亦為二王及晉宋人尺牘所常見。張芝“匆匆不暇草”亦屬此類謙敬語。
“匆匆不暇草”之“草”向有二說,一說以“草”為起草(稿)。明倪后瞻《倪氏雜著筆法》載“羊山先生”云:“‘不及作草’者,不及別草再謄清也。”清袁枚《隨園隨筆》卷十七引《是齋日記》云:“古人稱匆匆不及草書者,乃起草稿之草,言匆匆故不及先起草稿也。”虞兆漋《天香樓偶得》云:“因急遽之中不及起草,猶今人所云打草稿耳。書不起草則不免涂抹添改,有失敬謹之意,故言及之。”
宋元嘉十七年(440),鮑照隨劉義慶由江州移鎮南兗州,途中作《登大雷岸與妹書》(系年從吳汝綸說),狀山川變幻,述羈旅行役,為中國文學之佳構。此書信結尾云:
寒暑難適,汝專自慎,夙夜戒護,勿我為念。恐欲知之,聊書所睹。臨塗草蹙,辭意不周。
《說文解字》:“蹙者,迫也。”《詩·小雅·小明》:“曷云其還,政事愈蹙。”毛傳:“蹙,促也。”“臨塗草蹙”,路途中促迫匆遽而草此書信,與張芝“匆匆不暇草”如出一轍也。
今人于“匆匆不暇草”多有爭辨,皆未提及鮑照此名篇。“草蹙”一詞,后世不多見,僅唐元稹《桐孫詩并序》:“元和五年,予貶掾江陵。三月二十四日宿曾峰館,山月曉時見桐花滿地,因有八韻寄白翰林詩,當時草蹙,未暇紀題,及今六年,詔許西歸,去時桐樹上孫枝已拱矣。”《酬盧秘書并序》:“予自唐歸京之歲,秘書郎盧拱作《喜遇白贊善學士詩二十韻》,兼以見貽,白時酬和先出,予草蹙未暇,盧頻有致師之挑,故篇末不無憤辭,其次用本韻,習然也。”“草蹙未暇”即“匆匆不暇草”也。宋人尺牘多“匆匆”“草”連用,如毛滂《與曹司勛書》:“昨匆匆草答,未盡愚衷。”朱熹《與陳伯堅》:“匆匆草成,不能滿意耳。”又蘇軾《與張朝請》云:“后會無期,惟萬萬以時自重,慰此區區。途次裁謝,草草不宣”,與“臨塗草蹙”義同。
另一說則以“草”為草書,以為草書須待閑靜之時,“匆匆”則“不暇”為之。宋陳思《書苑菁華》卷十二載唐蔡希綜《法書論》:“‘匆匆不假草書’,何者?若不以靜思閑雅,發于中慮,則失其妙用也。”黃庭堅《書自草李潮八分書后》:“吾宗子舟求余作草,撥忙作此,殊不恭。古人云‘匆匆不暇草’,端不虛語。”清趙翼《陔余叢考》:“作草甚難,而匆遽時有不暇也。”劉熙載《藝概》:“欲作草書,必先釋智遺形,以至于超鴻蒙,混希夷,然后下筆,古人言‘匆匆不及草書’,有以也。”錢鍾書《管錐編》云:“‘楷則’正指草書,非云‘不暇草’而作楷書,乃謂落筆不茍,足資法范。”皆此類也。
“匆匆不暇草”之“草”,本可兼“起草(稿)”與“草書”二義。因“匆匆不暇”,故不及起草再謄錄為定稿,僅以此初稿奉寄;又因匆遽之中,起草為文時多以行草作字。晉宋人作尺牘,普遍以行草體書寫,尺牘亦可稱草稿。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衛瓘)更為草稿,草稿是‘相聞書’也”,梁武帝《評書》:“(范懷約)草行無功,故知簡牘非易”。行草既漸為尺牘(相聞書)專用書體,以至不用草體寫信即被視作“另類”,《北齊書·趙彥深傳》:“(仲將)學草隸,雖與弟書,書字楷正。云:草不可不解,若施之于人,即似相輕易。”劉延濤《草書概論》云:“寫信不用草書,大家都會覺得很驚奇,就要特別把他記載下來。”所言良是。
杭世駿以“草”為草書,故其《訂訛類編》卷一云:“竊以‘匆匆不暇’為句,‘草書’為句。言因‘匆匆不暇’之故,所以不為楷書而為草書。”實則不必如此膠固,若以“草”為起草(稿),兩種斷句皆可:“匆匆不暇,草”,因匆匆不暇,故僅草此稿奉復;“匆匆,不暇草”,因匆匆,故不暇起草(再謄錄奉復),徑以初稿回信,也等同于沒有打草稿。
然即使“草”釋為草書,似仍有未愜處。蘇軾《評草書》云:“書初無意于佳,乃佳爾。草書雖是積學乃成,然要是出于欲速。古人云‘匆匆不及草書’,此語非是。”李之儀《跋山谷草書漁父詞十五章后》云:“‘家貧不辦素食,事忙不及草書’,此特一時之語耳(錢鍾書《管錐編》引李之儀此跋誤作“‘家貧不辦素食,事忙不及草書’,最是妙語”,與本義恰相反矣)。正不暇則行,行不暇則草,蓋理之常也。間有蔽于‘不及’之語,而特于草字行筆故為遲緩,從而加馳騁以遂其蔽。久之,雖欲稍急,不復可得。今《法帖》‘二王部’中,多告哀問疾、家私往還之書,方其作時亦可為迫矣,胡不正而反草耶?此其據也。”漢晉人以尺牘相聞問,施以草體,本以從速赴急,實用為主,非如后世書家津津于書法藝術,所謂“靜思閑雅”、“釋智遺形”云云不免以今度古。故第二說不可信,宜從第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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