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將自己的收藏分為三個部分：器物（瓷器、玉器、文房文案等雜項），古美術（中國古代書畫和近現代書畫）和當代藝術。收藏代表著一種文化價值觀，您從古董和古美術走到當代藝術，為何會發生這種轉變？

王定乾=王：以我個人投身藝術市場數十年的經驗來看，我們一方面要透過藝術史來佐證，另一方面則必須確切地掌握市場脈動，也就是學術與市場的緊密結合。舉例來說，當我在觀賞一件明代文人繪畫時，正是因為對于同時代的古董文物與家具有所認識與了解，來幫助我判斷與評價這件作品。而藝術始終是一脈相傳，不可分離的，再加上藝術市場的發展漸趨多元，從器物書畫來當代藝術，也是一個很自然的結果。

收藏是一種文化價值觀的體現，請談談您按什么樣的脈絡和標準選擇當代藝術家和作品？通過您的收藏，表達了您對當代藝術和社會的何種看法？

王：扼要來說，我對傳統文化有著強烈的情感，所以即使跨足到表現媒材與手法五花八門的當代藝術，我還是會以具有傳統文化本質、精神與內在情感的藝術家創作做為選擇標準。

劉國松 午夜的太陽 153cm ×533cm  水墨設色紙本 1972

當代藝術體系在西方占據話語權的情況下，中國現當代藝術要想完成自身話語的建構，一個主要策略是回向傳統文化。您對此如何觀看？

王：事實上，當代藝術在中國的發展，一直有難接地氣的局限。1980年代的當代藝術家們為了跳脫“為政治服務”的革命宣傳化之創作框架，走出了寫實的道路。然而，無論是政治波普或是社會寫實主義，中國當代藝術在面對中國傳統審美以及和傳統文化的連結上，一直存在著缺憾，最主要的原因是從1990年代以降，中國當代藝術多是因為當時的駐華使節的緣故而開始受到關注；因此，西方就一直扮演著中國當代藝術的主要推手。長期以來，中國當代藝術也多在尋求西方當代藝術界和收藏家的認同，這個現象最終導致的結果是中國當代藝術的高度政治化──也就是透過西方的眼光來看待“共產中國”。事實上，中國數千年的歷史淵遠流長，當代藝術自然仍須立基于傳統之上來尋求發展，才能獲得生機。

有人認為，“回向傳統”是在泛民族主義立場下打的中國牌，是將傳統元素轉換身份以當代的形式重新出現。您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王：在過去這些以水墨為創作媒材而嶄露頭角，在藝壇上占有一席之地的藝術家中，可以分為兩種路線：一條立足于書畫體系，借用西方手法與元素進行改造；另一條則是以西方藝術體系為依歸，創作的本質上屬于西方語境，而水墨只是他們所借用的媒材跟手段而已。我自己無疑更看重前者。

李義弘 西子灣咾咕石  99.3x144.3cm 水、墨、森田金箋紙 2017

您在選擇當代藝術家的作品時，更注重其與傳統的對接。在您看來，傳統的哪些元素具備當代性及概念本身的轉換或提升？

王：像線條的運用、筆墨的運用、描繪的方式、詩意化的表現，乃至于筆墨與文學等其他元素的結合，在我看來，都可以作為當代藝術家開展創作的基石。

世界對中國藝術的認識往往停留在古代字畫以及精美工藝品的范疇，隨著中國現當代藝術的崛起，是否新的藝術也在重新塑造著中國藝術的形象？

王：數千年來，歷代文人以書畫創作來遣懷抒情、寓志抱負，到了這個人際溝通全面被科技通訊所取代的數字化時代，藝術家該以什么樣的面貌來呈現自己，無疑就成為了最至關重要且無可回避的課題。我們該去思考的是，在影像等新類型媒材當道的今天，“水墨”這個創作媒材的必要性和特殊性何在？有沒有和其他創作媒材結合的可能性？當代水墨創作者探討的議題和并非采用水墨的其他當代藝術創作者有何不同？這些都是正在發生中，需要被藝術創作者好好去思考的問題。

從市場表現來說，近年來，古代及近現代書畫經典在拍賣中屢創高價，眾人矚目。而曾經紅極一時的當代藝術板塊則顯得不溫不火，乏善可陳。作為資深行內專家，您認為這一信號能否說明什么問題？

王：2008年的全球性金融風暴，讓中國當代藝術的主導權隨著金融實力的消長，在結構上也開始松動。當中國的熱錢因為股市低迷、房市調控，大舉涌入藝術市場，以投資為導向的買家們所選擇的標的物當然是他們能理解的古董文物或書畫。在過去幾年間，這些已獲得高報酬的買家們也看到了當代藝術的潛力，但當他們試圖進入當代藝術的范疇，卻遭遇長期被西方所主導的藝術審美與市場價格，無論在理解作品和對話語權的掌握上，都遭受了頗大的挫折。

藝術的發展需要市場來支持，面對西方的衰退，中國當代亟欲尋求出路，于是原本不受重視的本土藏家開始崛起；在這樣的現實轉折與變化下，“當代水墨”變得一枝獨秀，這個看似不太當代的創作媒介，卻因為其在中國可能更容易被人們所理解而有了很大的推廣與發展空間。

然而，要成功發展出一個具備高辨識度的藝術門類，除了市場的支持，最終還是得回歸到藝術本身。當代水墨創作者在得到市場關愛的眼神之余，還是必須關起門、靜下心來問問自己：究竟什么是當代水墨創作的核心精神？而時間會是最好的證人。

余承堯 滟之谷 34.5 x 45.5cm 設色紙本 年代不詳

中國當代水墨也是在中國傳統文化和西方文化之間不斷做出選擇和博弈，出現了不同的發展路徑，您怎么看待中國當代水墨在未來文化上的走向？

王：水墨，是中國藝術派系中獨當一面的媒介，蘊藏了上千年的美術根源與美學基礎。在廿世紀中葉之后，水墨媒介注入了透視、抽象與觀念等現代元素，發展出獨特的面貌，正因如此，藝術市場在過去幾年對當代水墨的關注大增，世界級的博物館、美術館乃至于畫廊都陸續舉辦了不少重要的水墨展覽，集結了不同類別的藝術家，以創新的藝術語言和具實驗性、想象力的手法，表達對傳統水墨的敬意。昂首進入21世紀，這樣的多元探索勢必會持續下去，也將更有活力地獲得豐碩的果實。

西方藝術強調理性、客觀、試驗，是出自人與世界二元對立的哲學觀點，而東方文化強調物我合一，天人合一，人與自然在感受體悟中的和諧。因此東方藝術總是對背后這個人的性情、學識、修養有著明確的體現。人在藝先，這是否也是東方文化藝術一個非常鮮明的，且異于西方藝術的特征？

王：我們現在所說的當代繪畫、當代雕塑，都是套用西方的概念與術語；其實藝術是不能，也不應該以媒材來定義或界分。以媒介為中心是現代主義時期的作法，與中國古代書畫以題材分類類似。然而來到當代藝術領域，就沒必要去區分當代繪畫或者當代水墨，除非你創造了一個全新的藝術語言與表現形式。至于說未來會產生什么樣的變化，應該會有很具體的可能性跟各種想象，等待著藝術家去挖掘跟開創。

袁旃 天使 57x41 cm 重彩絹本 2002

（2018年 發表于《庫藝術》第60期專題“回向傳統精神深處的現代性”）

?王定乾

臺灣聚英雅集會長、寒舍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臺灣中華文物學會副理事長，著名收藏家和藝術品經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