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博爾赫斯在1923年的詩集《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激情》里寫道:“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街道,已經融入我的心底。”排嶺的街道也融入了我的心底。但何止排嶺的街道,還有在排嶺生活的人,也徹底融入了我的心底。
傅明元老師今年剛八十歲,從上世紀八十年代認識他到現在已有三十多年了,那時還是中學生的我沒大沒小地開始與他交往,大家大多親切地喊他老傅,而我一直喊他傅老師,高興起來就喊他干爹,師母順帶就成了干娘。我一路漂泊從小王混成老王的年齡,發覺老傅還是那個老傅;由于這幾年見面少,時間隔得長些,偶爾看到他時,才發覺有點變化,但以前總覺得我認識他時就這個模樣了。
只要寫有關家鄉淳安記憶的文字都會想起他,與傅老師的交往讓我感到做人的善意、謙和、寬容、熱心、隱忍等人性的光芒,也讓我從他身上看到了熱愛繪畫、熱愛生活直達熱愛生命的意義。

淳安芹川32x29cm傅明元2007年
傅老師有兩個女兒,我認識的傅老師時,大女兒剛從杭大化學系畢業分配在離縣城有點距離的淳安化工廠質檢科工作,周末回家偶爾在學校附近看到,透露出接受過良好教育的知識女性氣質,在中學生的眼里幾乎跟電影里的明星重疊在一起。小女兒叫傅笑一,我都忘了什么時候認識她的了,只知道她進過省體工隊,創造省自由泳一千五百米少年女子組記錄,在步入專業游泳運動員的道路上,被老傅活活地喊回來上中學,來往多的時候她已經讀杭州大學外文系。現在想起來,傅老師的厲害不是畫畫,而是能將兩個寶貝女兒訓練成“浪里白條”,大姐傅叢性格溫和一點,若要跟笑一去千島湖游泳,我會被她整個半死,時常躲她很遠。
傅老師是淳安與建德交界古老的小鎮茶園人,我只知道離毛竹園碼頭較近,聽說過被醬得很入味的茶園豆腐干,以及茶園采石的石匠技藝一流,后來在黃賓虹沿新安江而行的寫生稿上也看到過茶園鎮的地名。傅老師在水庫底下賀城上淳安中學初中部時就認識洪勛老師了,并隨其學畫,說明傅老師從小就喜歡畫畫。后來到杭州讀的是商校,那并不是自己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的年代,也在新安江過壩工程指揮部及其嶺后建筑工地上工作過,而我認識他時已調至淳安縣印刷廠設計室工作。

郭家溝之一 26x32cm傅明元2007年

郭家溝之二 33x26cm傅明元2007年
淳安縣印刷廠地處火爐尖,與淳安二中隔墻而依,馬路對面是酒廠冒著濃煙的煙囪。設計室在進廠大門的右側,沿墻而上樓梯的二樓,里外兩間,桌上總是堆著散亂的設計稿,有書籍封面或商品的外包裝盒。每個桌子上都有一盞臺燈,一打開一道光聚在工作臺面,桌面上放著圓規、三角板、不銹鋼的尺子、大小不一的毛筆、底紋筆等繪畫工具。設計室有三五號人,三十多年前的傅老師已是設計室的資深老同志及部門負責人了。這種與藝術有關的現場,對于中學生的我來說,有多么的震撼。

郭家溝之三34x26cm傅明元2007年
那時排嶺還未成立美術協會,熱衷畫畫的人士有兩三撥,洪勛先生、潘景友老師,據說之前還有徐從初老師,三位長輩為核心的國畫圈;西畫就是傅明元、應建明、胡田力、胡紅鷹等,還有一直沒有他們投入的孫魯旭、唐新華等;由于誰想畫畫只要喊傅老師,傅老師就愿意參與,從而成為其中的中心人物。記得當時在縣城的角角落落看到幾個穿著美工服、背著畫夾寫生的人,讓我感受到藝術家的風采。現在想起來,一群二十幾到五十幾的喜歡畫畫的人,時常聚在一起自然形成一種氛圍,抱團取暖共同前行。當時畫畫的與外面交流少,難得借不多的出差機會到杭州,有什么展覽就看什么展覽,都是難得的機會。
黃藝老師從嘉峪關調至排嶺,才讓排嶺的畫西畫的朋友開始真正感受學院的氣質,尤其是黃藝老師那種專業腔調和城市口音,因而縣委黨校后面沿著山坡陰暗的客廳,也自然成為了大家的沙龍。傅老師他們時常會去他家坐坐,聽黃藝老師藏否人物。我至今還記得,孫魯旭跟我說,黃藝覺得應建明的色彩感覺好,商榮勝的素描調子拉得開,于是就出現了與山城以往不一樣的排行榜。而我看到的是傅老師們的善意,一點都不排外,畫得比自己好的就向他學習,大家都是陽光就很快相映成輝,讓一個相對閉塞的山城小鎮更燦爛起來。
現在想來自己并不是好學勤奮的小子,但喜歡跟一群正直好學的前輩們廝混在一起而不至于在成長的年齡失蹄。1990年未能獲得高考專業復試資格,回來也不用復習文化,因不參加高考反而不降低升學率,我寫了一個自愿不參加高考的聲明,學期還沒有結束就快樂地跟著傅明元、應建明、唐新華去唐村寫生。坐了半天的客船到威坪,再從威坪到唐村那條源最深處的金家坳,當時的交通不是今日可以想象,現在一個小時半個小時的車程,當時拖拉機都要顛簸半天,我居然可以與應建明手畫下圍棋,跟唐新華老師學怎樣背后判斷婦女是否已婚,接受成長教育。傅老師畫山崖下的水堆和遠處的瀑布,我就跟三位前輩后面也沒有好好畫畫。記得回程在威坪住了一夜,晚飯時分江邊的小館子里,那個年代從來不喝酒的傅老師也喝了幾杯啤酒,臉紅耳地的也參與到大家的聊天中,唐新華老師起哄說我脖子瘦瘦的頂著腦門跟傅老師很像,于是我就開始喊起干爹來,傅老師回家后還樂呵呵地跟師母說,這次外出寫生還白撿了個干兒子。

郭家溝之四33x27cm傅明元2007年
唐村之行后才算跟傅老師真正熟悉起來,也得開始考慮高中畢業后的打算。想起自己年少輕浮并不努力,還好喜歡畫畫,不走畫畫的道路也沒有其他選擇,于是開始高復、高考、上學、擇業……,也開始明白未來必須要自己去面對、去承擔自己的成人之路。每一次回排嶺都會去看看自己的這些老師,我相信自己從不羈少年到束手束腳的中年的變化,也同樣留在家鄉的老師和朋友們的記憶里。
傅老師畫畫以水粉風景為主,日常喜歡自備一個極其簡單方便的、自制的畫畫裝備。跟他一起外出時,你都沒發現他已攜帶繪畫工具,稍有停頓休息的時間即可打開自制的裝備畫一張寫生。傅老師高興起來也會背起油畫箱獨自外出畫幾張油畫。淳安四季的景色,春天的油菜花、夏天的湖山、秋天的田野、冬天的殘雪,均可在他的作品中看到。傅老師做什么事都不刻意,處處可以隨遇而安,畫畫也是一樣。在排嶺的同行中,只要想搭伴出去寫生,首選就是傅老師了,從沒有電話的年代,背著畫夾去他家繞一下,到后來有電話時喊一聲,估計都沒有落空的。我經常擠兌他,是否是師母去跳廣場舞不理他,從而導致自己在家里沒有啥事好做,閑得無聊才應承,他樂呵呵地反問,畫畫這么開心的事情,我干嘛不去?我每一次回排嶺,他總要把這一年畫的畫作,翻出來給我看看,我也會挑選出幾張自己喜歡的畫與他一起欣賞,此時平時并不常抽煙的老傅,也會點上一支,邊抽煙邊瞇著眼睛凝視著自己的畫,再度進入自己形而上的世界。
傅老師剛退休后,當時傅叢的女兒雨桐還小,他與師母一起去京幫助看護小孩,此時傅老師抽空就滿北京寫生,算是他離開淳安這片土地較長的一段時間。2004年我從藝校調到美院后,每年也要帶學生下鄉,大二、三近距離,大四畢業考察較遠的距離,我就問他愿不愿意跟我出去,傅老師仍然是爽朗地回答,去,這么好的事情怎么可以不去。先是安徽宏村、浙江縉云、陜西綏德、甘肅敦煌,最后一次是西藏拉薩及周邊地區。自從西藏回來后,學校教學開始有所調整,低段以教學實習為主,四年級依然畢業考察,每每問他還去不去西藏,他說去過了不去了。

郭家溝之五36x27cm傅明元2007年
幾次遠行收獲最大的是那次綏德之行,黃土高原深處郭家溝的十六天中,同吃同住在與江南環境迥異的窯洞,周邊全是洗臉水倒在地上就不見蹤影的黃土地。那次在郭家溝有好幾撥人,廣州美院國畫系李晨老師、西安美院油畫系韓國棟老師、西安美院版畫系陶加祥老師、南藝版畫系周一清老師和各自帶著的班級。傅老師每次到一個地方,先四處走一走才開始畫。這一次他先看其他院校的老師畫畫并揣摩了兩天才動手,回來還感慨周一清老師在太陽底下真吃得起苦,隔了幾天又回來說,完整的看了一遍韓國棟老師畫畫,受益匪淺。我一早起來寫前一天的日記,寫完日記就在院子里蹭廣美國畫的模特,晚上給學生看作業,與同行聊天休息。傅老師這次寫生最大的收獲是不一樣的環境倒逼他的調色習慣,陜北的農家院落、古老的村莊、蔓延不盡的黃土塬,對于在各種綠色里找色彩變化的傅老師來說,真是意想不到的挑戰,還獨自去了一趟壺口瀑布和延安,給我說來了總要多看看。
去拉薩前估計有一番思想斗爭,高原反應等傳聞還是平添一些負擔,臨行前傅老師給我寫了一封長信,說自己跟兩個女兒說過了,這次路途萬一出什么事情,責任在自己而不要怪王犁,有點壯士遠行一去不歸的架勢,最終替年輕人擔心,體貼地寫了封長信讓我不要有負擔。我們從上海火車站出發一路北上西行,過西寧后才有一些青藏高原的感覺,兩夜一天多的行程,傅老師總是安靜地看著窗外的風景,不時跟我感慨一下此次遠行真是太難得了。那時內地三伏天剛過,而那曲車站車廂外的低溫,卻讓剛走出來的人激靈的打個寒顫,車過那曲站時我出來給他拍了一張照片。我當時剛開始用微信,朋友圈發的第一張照片,就是傅老師托著腮幫子凝神看著窗外的牦牛群遐思的情景。他在欣賞青藏高原的風景,我在欣賞他,多好的老頭啊,平靜的心中有薔薇。

縉云山村31x27cm傅明元2006年

開化馬金 27x31cm傅明元2007年
到拉薩后住在八角街附近的一家可以眺望到布達拉宮的旅社。由于傅老師總遺憾自己不是科班油畫出生,因而我逮著油畫系畢業又留學過俄羅斯的同事王謙,讓他從構圖到完成好好完整地給傅老師示范一遍看看,感受一下如何處理俄羅斯油畫中灰調子。我這個同事最近幾年畫畫很勤奮,當時由于興趣點轉移至喜馬拉雅藝術品收藏的懶鬼。一個多小時一氣畫下來,抽煙調整,畫完就留給了傅老師,問我還可以嗎?我說還可以,他說一年多沒動筆了,畫的時候內心很忐忑。傅老師一聲不吭地在旁邊看,待畫完后才與王謙聊了幾句,回房間不時跟我聊起他看畫過程的感受。這次西藏之行,傅老師與我們畢業班的同學一起游歷了江孜、羊卓雍措、日喀則等地,傅老師到處亂竄,抽空就畫張寫生,一點也沒有“高反”,反而是年紀輕輕的我“高反”激烈。

圓明園34x28cm傅明元1998年
這幾年我每年會去一趟拉薩,都會問他去不去,他總是說去過了不去,實際上是怕給我增添麻煩。有一年傅老師與師母去新西蘭看小女兒笑一,在奧克蘭住了好幾個月,其間我正好在奧克蘭一個空間有個活動。這時微信聯系朋友已經很方便,笑一夫婦帶著兒子和父母來開幕的現場,傅老師由衷地替我高興,心里肯定想這小子國內混混又混到國外來了,記得在開幕現場拍合影時,高興地拍了我一下說:“這小子,國外也說來就來了!”

國子監 25x36cm傅明元1998年
一直以來思考藝術之于人的意義、藝術教育之于人的意義以及人之于人的意義。不管從事什么職業都是為了有個充實快樂的人生,也就是追求幸福。藝術教育作為普及教育,極少部分人成為專業人士,大部分人努力具備一定的藝術素養是為了人生更充實,即所有的指向是幸福。我們面對的現實是藝術教育本身的缺失,假如不指向培養專業人士,藝術豐富人的認知并沒有深入人心;而培養進專業院校后的專業人士,又在不停地在社會淘汰機制中含辛茹苦,那藝術之于人的意義何在?!我反而在身邊的傅明元老師身上看到了樸素的作品,看到了快樂的生活、人與繪畫之間樸素的關系。最近看到一則地中海邊打魚人曬太陽的故事深有感觸,傅明元老師就是那個因繪畫而快樂的打魚人。
多少年過去,也時常檢討我與排嶺老老少少朋友如此深厚友誼的初衷,我時常在內心深處追問自己與老傅和他兩個女兒交往的初衷。已經弄不清楚究竟是沖著兩個女兒去的,還是沖著一個老頭去的,反正結果已經很明確,我沒有追到其中一個女兒,但追到了一個喜歡的老頭。

2011年10月20日王犁與老傅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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