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天的樂趣(油畫,1886)安德斯·佐恩[瑞典]
只要在教堂坡的碼頭上站上一刻鐘,就一定能聞出來——海的味道。不是海腥味,而是碼頭上的男人們帶著的一副奇怪表情:似乎有藏不住的心滿意足。
這些男人并不多言,只是含著滿面的笑意,出神地看。他們沒有盯著晃著長腿去洗海水浴的火辣女子,卻都有一根內置雷達,自動去追蹤碼頭的風吹草動。有船兒要離開了,有船兒要入港了!他們看船上的國旗、風帆、桅桿,眼光把上下左右掃過,船的類型、年齡、結構、用途、抵達教堂坡前的航程,就給估摸得八九不離十了。若是問他們其中的一個,為何長時間不知疲倦地看這玩意兒,那人會咧開嘴,吐出一個短促的、干巴巴的字眼:“有趣!”表情卻是一串詫異:“竟看不出碼頭上的一切多么有趣嗎?” 一心看船千萬遍,眼前美人都不見。好在不少船兒有著女性的芳名,有時還真是船主的現任女友或妻子的。如此一來,女人也減輕了對船的嫉妒,稀里糊涂被那愛船的男人拖下水,做了航海的同伴和幫手。
在碼頭看熱鬧的男人中,有些有自己的船泊于港內,還有一些是島上的定居者或夏季住客,多半和船、和航海有些淵源。船,是一個符號,一個傳遞了幾代、如今被碼頭上的他們吸收了的符號。某一只船,或許和他們中某一位曾經擁有的船有同樣的型號,那條相伴著沿海岸線一路往北的船,他和它一起在布胡斯海岸或奧斯陸峽灣的一個個礁巖邊逡巡,如同國王和隨從。每當看到船的形狀,就像聽見一道隱秘的召集令,訊息聯通到他們的心臟,血液被活潑而有力地推送到身子,到臉頰——一定就是這樣,他們才有泛紅的臉上藏不住的笑。
其實,從她前往文島的那一刻起,就已明白船對于文島的重要。一條三層樓高的渡船,把摩登的人們接起。一旦上船,就只能聽任窗外風吹浪打了。輪船在厄勒海峽行駛約半小時后,一片綠島矗立在前方。輪船降下活動甲板,把人們吞吐到島上。此后,她便發現,船,船,到處是船。
船在沿路的花園房舍籬笆邊的木郵箱上,在花園中站立的風向標上,在門框上方的木刻飾品上,在客廳墻面的織掛里,在蕾絲橫窗簾下的玻璃吊掛上。窗臺上是撐滿了帆的木質船模。寶貝孩子的照片旁,有一張同樣被寶貝著的發黃照片——一艘雙桅船。主人擺放當日信件的小碟是一只瓷船,就連餐巾紙也讓主婦折成船型,擺在餐桌的盤子里。更別提沙灘前,那開闊海面上的大貨船和大游輪,以及崖邊樹枝的縫隙間,那月牙般的孤獨帆影了。
而在山坡上,中世紀建造的圣雅各布教堂里懸掛著也擺放著老式船模。墓園的一些墓碑上雕刻著船,墓碑名字上也會刻有“船主”這樣的頭銜來概括一個人的一生,如此鄭重其事、不得不提,足見以此為榮光。
今年九十四歲的貝蕾特對她父親的雙桅縱帆船就頗為驕傲。文島自然有海島漁民,但也有像貝蕾特的父親那樣的人,有自己的大船,成立了公司,招收了雇工,專做運輸木材等貨物去德國和挪威等地的生意。船是定制,當時的價格足以買下很不錯的樓房。文島的船運興起于島上自產磚頭的運送,運輸名聲日隆便不限于運送本島物資了。做船運的人家不算富商,但生活殷實。貝蕾特和她的姐姐雖說是女孩,也都受到良好教育,成人后從事學校教師和公司行政工作,在她們這一代里,算得上時髦的新女性了。這一切或許也要歸功于雙桅縱帆船帶來的物質保障和打開的眼界。教堂坡下的船主后代貝蕾特,嘴上沒有明說,心里有些瞧不上坡上的農莊主。她的父親提倡孩子們走出去,從事和父輩不同的職業。農莊主更注重把土地代代相傳。相比之下,船主不會太拘泥于財物,揚帆萬里讓他們賺錢,也多了些開闊的思路。只是,他們的孩子們出走萬里,還是會回望,會歸來,還是打心眼里喜歡船。
貝蕾特父親的雙桅縱帆船有兩個模型,是他自己做的。如今,一個收藏在碼頭的“海港博物館”,一個立于“海鮮飯店”的窗臺。左鄰右舍的人路過它,就條件反射地指點:“瞧,貝蕾特老爸的船?!?碰上飯店歇業,也會有一兩個男子扒著窗戶,瞧那船模。貝蕾特反倒沒有父親的船模,有一張黑白的船照,掛在她書桌的上方。1964年,教堂坡的最后一艘大型運輸雙桅船退休,因為卡車運輸成了時代的新寵了。
斯萬夫婦喜歡邀請她去碼頭里斯萬家的船上喝咖啡。起初,她覺得費事——在房里、院內擺布杯碟豈不更容易,何況她暈船。去過一次,立刻上了癮。小游艇在水中輕搖,因是在碼頭內,晃動幅度微小,讓她若有所悟:在搖籃中,就是如此吧??Х群忘c心的味道吸引天鵝前來,它們在船邊劃水,也像一艘艘小船。有那么一只天鵝不湊巧在船舷看到自己的影子,糾結難安。天鵝家庭的第二代,那六月里瞅著明明是毛茸茸的小娃娃的,七月初,已和父母的塊頭一般大了,還沒褪去丑小鴨的灰色,是最丑的模樣。
有一個仲夏夜,氣溫驟降,似有秋風蕭瑟。碼頭里的桅桿一個緊跟一個地,下巴直打顫,咔嗒咔嗒,嘈雜而寧靜。月亮在碼頭的東面掛起,于水上投下一道光柱。這條月之路在冷風里散發出橘紅的溫柔光,引人走近、走近,仿佛踩著這條水道,真可以登月。碼頭內大大小小的游艇里,也點上了閃爍的蠟燭。 船燈和滿月對照,船中人的敘談聲低低切切,依稀可聞。在文島的夏夜里,即便是降了溫、起了風,人,還是不想睡。
月光以東的水面上,還點綴著一艘單桅縱帆船和兩艘雙桅小帆船,來自英國、荷蘭和德國。興許是仲夏節里客船太多,碼頭內約略擁擠;興許是更喜歡做孤家寡人,三條船選擇在防波堤外停泊。豈料夜間風乍起,看得見船兒大幅度地搖擺,有一只后來干脆是傾斜了。
第二天清晨,她一醒來便從二樓的窗口看防波堤外的船。天陰而灰,海上有薄薄的霧氣彌散。水天一色,加之船邊是往上的斜坡道,船兒好似粘在天上和冰上。她記得在山頭看到過星星大顆大顆掛在眼面前,星星閃爍,卻好像一顆接一顆地掉落,且是接連不斷的。就是那一夜的星星那樣的透明:明明飄著無邊的霧,她卻看到一幅晶瑩的畫,仿佛霧氣和冷氣合作,凝出了三條水晶的船兒。
還有一個七月初的艷陽天,一條長長的帆船由遠而近,帆上飄著音樂,被船兒推開的水波漾著喜氣——昂首闖進碼頭了。甲板上有十多個盛裝的人們,幾排木椅。三兩個男女吹拉彈唱,被眾人圍在中心的,是著純白婚紗的新娘和藏青西裝的新郎。這群人上岸走向坡頂的圣雅各布老教堂。約半小時后,婚禮的隊列迤邐回歸碼頭,船兒歡聲笑語地開過燈塔,轉頭朝西邊的海上越開越快,乘風破浪地遠去。文島的夏天里,黑麥田間噠噠馳過的馬車上的新人并不少見,用船兒接送新人出入教堂,不得不說更別具一格,它離教堂坡的天和水那么近——這樣的婚禮定是一個愛船人家才會執意擁有的。不消說,選擇圣雅各布教堂,多半是因為:他們的根就在教堂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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