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疫情期間畫畫,不管你畫的是疫情本身還是別的風景、人物,本質上還是在畫自己,自己和世界,和他人與別的事物的關系。這雖然不一樁特別牛逼的事情,卻多少具有一些匹夫之勇的英雄主義意味。
疫情時期的藝術和藝術家
文/管郁達
疫情期間,藝術家和別的人一樣,吃喝拉撒,也有諸多不便。甚至,比起一夜之間由地痞搖身變為小區防疫協警的那些人來說,或許更為脆弱。首先他要面子,到超市搶大米或搧不戴口罩的人耳光這種事就下不了手;其次,想得太多,瞻前顧后的,沒有膽量和行動的能力。所以,他的日常行為,無非宅在家里,吃吃喝喝,看看電影,偶爾在朋友圈里假扮精英,轉發些公知或偽公知的言論。再者,畫點畫、寫點什么的、曬點美食或名著,也是一種百無聊奈打發時間的方式罷了。這些,我看不出藝術家有什么高人一等的想法。藝術家也是人,而且是更無奈、無助、無聊和脆弱心虛的那一群人。


黃永玉的作品“中國人活得有氣勢”,第二圖是被網友纂改的
于是有官方或民間的人士來號召,說你們得有點社會責任感啊,多難興邦(牛皮吹多了也可能穿幫)。你們得用手上的畫筆來鼓舞人民、謳歌英雄,一起抗擊疫情。這下好了,藝術家們覺得自己派上了用場,可以為抗擊疫情幫忙點贊,再不濟幫閑吆喝也對啊。他們畫一切有關疫情的題材,鐘南山成了鐘馗捉鬼,周圍簇擁下凡的白衣天使,儼然廟里的神像,黃永玉先生畫豎著的V形手指“中國人活得有氣勢!”(后被網友纂改為豎中指“中國人活得有氣!”),他的死對頭范曾也不甘示弱,連書幾遍“中國加油!武漢加油!天佑中華!”抬價,看得血管都動脈曲張了。最有意思的是韓天衡,人稱篆刻大家,一方印三十萬元起價,免費為鐘南山治印,叫鐘南山領取,搞得鐘老先生很無奈,放話說,還不如捐三十萬元的口罩。至于各地美協、書協、攝協、作協“火線”創作的書畫、攝影作品,還有歌功頌德的馬屁長詩,皆可以“新冠畫派”、“新冠詩派”命名。

希羅尼穆斯·博斯 《人間樂園》(之一:伊甸園)

希羅尼穆斯·博斯 《人間樂園》(之二:人間)
"就象中世紀的博斯,畫中雖然全是人間地獄,魑魅魍魎,如此怪誕的想象,曾使他一度被認為是宗教的異端。但事實上,他是一位虔誠的天主教徒,只是遵從內心,誠實地畫出了整個世紀的焦慮和恐懼。"

希羅尼穆斯·博斯 《人間樂園》(之三:地獄)
藝術家畫疫情題材和在疫情期間畫畫是兩回事。前者是命題作文,你得先看人家出的是什么題,才好應答。這里我不是說,藝術家不該做命題作文,而是說你得用點心、得真誠,技術上也得過關。否則疫情一過,你就是在臨摹照片制造一堆垃圾污染環境。你是藝術家,又不是醫生。醫生治病,半點虛假都來不得,那是會要命的。所以,在疫情期間畫畫更得真誠,這個道理恒古不變,不要以為你畫了鐘南山和白衣天使,就和別人不一樣了,蹭了熱點也就一樣偉大、光榮、正確,背后還有光環、鮮花?就象中世紀的博斯,畫中雖然全是人間地獄,魑魅魍魎,如此怪誕的想象,曾使他一度被認為是宗教的異端。但事實上,他是一位虔誠的天主教徒,只是遵從內心,誠實地畫出了整個世紀的焦慮和恐懼。

胡順香的紙上作品《呼吸》

胡順香的紙上作品《呼吸》
"疫情期間我看到的畫大多放在網上或朋友圈。一是成都藝術家胡順香一組叫“呼吸”的紙上作品,令人絕望和窒息,那是一種無可名狀的孤獨與悲憫,表達了我們欲說還休的無助。"

胡順香的紙上作品《呼吸》

胡順香的紙上作品《呼吸》

胡順香的紙上作品《呼吸》
疫情期間我看到的畫大多放在網上或朋友圈。一是成都藝術家胡順香一組叫“呼吸”的紙上作品,令人絕望和窒息,那是一種無可名狀的孤獨與悲憫,表達了我們欲說還休的無助;還有就是貴陽的老朋友李革的畫,一個人的行走或囚于室內的孤獨和壓抑,都在普遍性的層面上打動了我們受到傷害的心靈。他們的畫,訴說的是日常的、個人的經驗,卻超越了個體生命的層面,將我們帶入一種感同深受的身心浸入當中,分享著每一個個體生命經歷的無常與無奈。這些,我覺得才是藝術家應該去做的事情。就是說,你要真誠,但是光有真誠還不夠,你還應該真實,無懼任何名利的誘惑,還有,你還必須擁有表達這種真誠和真實的技藝,就象醫生一樣,救死扶傷不是口號和觀念,你必須還得醫術高明。畫畫畢竟是門手藝,在最高的境界上來說,思想即技藝。

李革的紙上作品《出去走走》

李革的紙上作品《出去走走》
"還有就是貴陽的老朋友李革的畫,一個人的行走或囚于室內的孤獨和壓抑,都在普遍性的層面上打動了我們受到傷害的心靈。"

李革的紙上作品《出去走走》

李革的紙上作品《出去走走》

李革的紙上作品《出去走走》
武漢封城的時候我滯留在紐約。紐約的冬季容易讓人產生孤寂的感覺。而這樣的片刻,總會讓我聯想起愛德華·霍珀(Edward Hopper,1882-1967)畫中的場景:房屋、街道、窗戶、男人和女人,全都靜謐而荒涼地透漏著孤獨與傷感。在恵特尼美術館看霍珀的畫,哈德遜河也是凋零冷落,一片蕭瑟肅殺之景。

北京藝術家禿頭倔人根據朋友圈的照片為我畫的像
"武漢封城的時候我滯留在紐約。紐約的冬季容易讓人產生孤寂的感覺。"

愛德華·霍珀《夜游者》(Nighthawks,1943)

愛德華·霍珀《椅車》(Chair Car,1965)
"在霍珀的畫中,每一個人都看到了似曾相識的世界,然而又總是被拋置于一個完全由情緒和感覺所主導的虛像空間。我們被一股莫名的張力所引導,在畫作面前神游,最后卻只見自己與自己相遇。"

愛德華·霍珀《紐約電影院》(New York Movie,1939)
在霍珀的畫中,每一個人都看到了似曾相識的世界,然而又總是被拋置于一個完全由情緒和感覺所主導的虛像空間。我們被一股莫名的張力所引導,在畫作面前神游,最后卻只見自己與自己相遇。這是一種被巨大的荒野包圍、孤立無援的城市的孤獨,這種無助的孤獨感既是霍珀的、美國的,也是我們每一個人的,當下的。自十九世紀以來,這種孤獨從艾略特的“荒原”中開始蔓延,悲涼之霧,遍被華林,呼吸領會之,唯霍珀少數幾人而已。

阿爾貝·加繆(Albert Camus)
"正如加繆在《鼠疫》中說的:過分重視高尚行為,結果反而會變成對罪惡間接而有力的褒揚。過分夸大值得稱道的行為的重要性的話,人們也許會在不知不覺中鼓勵了人性糟糕的一面。"
在疫情期間畫畫,不管你畫的是疫情本身還是別的風景、人物,本質上還是在畫自己,自己和世界,和他人與別的事物的關系。這雖然不一樁特別牛逼的事情,卻多少具有一些匹夫之勇的英雄主義意味。但面對瘟疫,我們仍然要保持作為一個理性的、善良的人的誠實,努力理性地說出真話。正如加繆在《鼠疫》中說的:過分重視高尚行為,結果反而會變成對罪惡間接而有力的褒揚。過分夸大值得稱道的行為的重要性的話,人們也許會在不知不覺中鼓勵了人性糟糕的一面。

管郁達,藝術評論家、策展人
2006年在昆明創辦“管郁達工作室”。現供職于云南大學藝術與設計學院,教授。中國美術批評家年會學術委員;北京大學、芝加哥大學、何香凝美術館《中國當代藝術年鑒》學術委員。
主要從事中國當代藝術批評、策展和藝術史論、藝術文獻研究、教學工作。1985年以來先后在國內外學術刊物上發表論文六百多篇,著有《從頭再來》、《圖像與社會中的藝術家》、《新藝術的震撼》、《野地所獲》等專著近六十萬字。
主持策劃的重要展覽有“新媒體、新視覺:2001年中國∕德國新媒體藝術活動周”、“動物狂歡節—中國新銳藝術家邀請展”、“視覺感動”、“激浪計劃——中德當代藝術交流展”、“領升藝術論壇——‘修正與重寫’:首屆中國當代藝術學研討會暨批評家提名展”、“藝術家日常生活史:玩物主義”、“大塘‘傳家’——中國新銳藝術年度大展”、“花花世界”、“蟻工與飛鳥:羅旭&葉永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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