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是吳冠中先生誕辰100周年,清華大學舉辦的“美育人生——吳冠中百年誕辰藝術展”可謂是對其在國民美育啟蒙中所產生影響的一次宏大敘述。展覽分“風箏不斷線”“形式是畫家的生命線”和“風格即背影”三個單元,將展出至2020年5月3日。清華大學吳冠中藝術研究中心主任劉巨德的紀念文章通過吳冠中先生的美育人生為我們展現了一個尋美和殉美的不眠靈魂。新年伊始,本版刊發此文,作為2020年“文化周末”尋美之旅的開啟。

1980年春,吳冠中帶學生在江南鄉村寫生。
美,神秘、自由、無垠、光明、變幻、不朽,它通向未知,走進自然和人性最深處,溫暖而陌生。它像嬰兒一樣單純無邪;如神性一樣智慧慈悲;似天道一樣生生不息,萬物歸一。在寂靜中,恩澤人類。
美通于真,達于善,成于自由,根植信仰。
美育,人類心智的啟蒙,情懷的頤養,人類精神生活的文明標志,決定著人的精神拓展、境界的升華和探求真理的自由意志與方向。
美育,無言,從每個人自我的生命內部需要、體驗、升華而來,從超功利的忘我天性和神性中伸展而來,非對他人的改造或自我改造,屬內心光亮的升起。美,常被實利和世俗遮蔽,美育的道路艱難而遙遠。
“美育人生——吳冠中百年誕辰藝術展”試圖通過吳冠中“尋美”和“殉美”的足跡,重溫這位藝術大師傾力美育的藝術思想和情懷,以及他對“美”的高峰體驗和感悟。

《紅蓮》(局部)油畫 1997年 吳冠中 中國美術館藏
一
吳冠中一生從事藝術教育,視美育為他的天職。
魯迅、梵高、石濤是他從青年到老年的終生所愛。魯迅賦予他“推翻成見”、文化救國、美育立國的擔當,梵高點燃了他為藝術“舍得身家性命”如火如荼的激情狂瀾,石濤開啟了他“無法而法乃為至法”的藝術智慧與“筆墨當隨時代”“搜盡奇峰打草稿”的眼界和膽量。
他一生踐行“形式美”,尋覓中西繪畫內在的相似性和油畫民族化、國畫現代化的氣韻美、抽象美、意境美,這不僅滋養了他的獨立思想和求真精神,也給予他移山倒海、移花接木的自由想象和家園。
“形式美”成為他藝術教學的重心,他力避學生成為美盲,他說:“育美遠比教畫技重要。”“溯起源,我們從童年時代便遺忘了美育教學,蔡元培的呼吁今天才引起國人的重視。”“美育、智育相輔而行,互動互補,方成大德大業。”
吳冠中一生癡迷美、追尋美、創造美,提出“美術立國之本在于美”,把“美”奉為至高無上的信仰和關乎國家的命運之大事,這是他和老一輩藝術家幾代人“藝術救國強國”的理想和擔當。

《鶴舞》紙本水墨 2002年 吳冠中 新加坡國家美術館藏
二
吳冠中的美育人生,源于他對美的忘我癡迷和國立藝專“調和中西繪畫”的藝術教育,也源于他對文學的重視和愛戀,以及林風眠、吳大羽、潘天壽、蘇弗爾皮等老師對他的影響。但他的藝術能最終高峰相會于世界藝術之林,也緣于三位精神的巨人魯迅、梵高、石濤活在他的心中,他們愛他,呼喚著他。他緊跟著那呼喚,不計得失,不問生死,一刻不停。他以赤子之心甘為藝術奴仆,堅定不移地向美而行。
他說他“從事繪畫,也曾下決心要在繪畫中做出魯迅那樣的功績”,夢想文化救國、美育立國。早在19歲上大學期間,他就愛梵高,為自己取名為“荼”。“荼”,苦菜、白色茅草的花,霜打后白茫茫一片,隱喻“藝術家的糧食是苦難”。
晚年,他冒天下之大不韙,提出“筆墨等于零”,要“筆墨當隨時代”,“不擇手段或擇一切手段,表現出自己的真實感受”,這令他自己都吃驚、興奮、感嘆,恰如夢中被石濤的呼喚驚醒。
美育,藝術家的社會責任,也是藝術家自身靈魂的修煉和苦行。
三
吳冠中的美育,以啟發想象、培養美感為目標,而非以統一的精準模仿為標準。他說,“美不等于寫實”“準確不等于美”。19世紀末、20世紀初,巴黎藝術家摒棄精準模仿,探索不由任何題材、內容決定的藝術獨立的形式和自律,這給吳冠中和中國留法藝術家幾乎集體性的現代啟示。
吳冠中說:“我們在傳統中得益的是啟發,我們在傳統中失足的是模仿。”“我向往表現一片叢林,但卻不模仿每一棵樹木,正如不刻畫每一個具體人物,表現人群之歡騰或怒潮。”面對自然,他打開詩意的想象,以抽象的點、線、面去呈現——“千樹萬樹無一筆是樹,千山萬山無一筆是山,千筆萬筆無一筆是筆,有處恰是無,無處恰是有。”
他說:“印象主義和立體主義展拓了人們的審美領域。中國人對此開始不理解,不接受,因一向只習慣于從圖畫中的逼真與否區別作品優劣,‘栩栩如生’成為最高評價。其實,中國傳統繪畫中亦要求表達意境,技法中講究虛實,寫實中結合寫意。追求‘虛實’‘寫意’‘氣韻生動’‘超以象外,得其寰中’等表現手法,本質上也就是不再拘泥于描畫孤立的物象之逼真,而著眼于物象與物象間的相互關系、整體關系,分析到底,這與印象主義及立體主義的探索頗有異曲同工的傾向。到達藝術高峰,中、西藝術必定相晤,擁抱,相見恨晚。”
為此,吳冠中一生致力于打通中國傳統藝術和西方現代藝術的界限,自稱中西繪畫為“啞巴夫妻”,貌異心同,“藝術無國界”。
四
美一定有時代面孔、文化根性和個人心性潛伏其中,吳冠中的美育人生和繪畫作品也是由時代所造就,與他對“內容決定形式”的質疑相對應,含有特殊的時代烙印。
他一生長途跋涉,動觀泰山、玉龍山、大漠、高原……靜觀故鄉白墻黑瓦、小橋流水、垂柳桃花……尋尋覓覓,畫農家田園、高粱玉米、瓜藤柴門……于“夜晚生下帶血的蛋”,自稱“風箏不斷線”。
“定型的形象有限,不定型的思維無限”。吳冠中從尋找物象身段的“京劇亮相”,到筆墨抽象律動的至上,實象隱退到抽象。他經歷了對“形式美”半個世紀的沉思、感悟與歷練,藝術終成淚眼望花的迷蒙和半睡半醒間的虛幻,他進入了中國傳統美學的高峰體驗。
“直覺與錯覺”“藝術創作中的酒曲”“打開造型藝術殿堂的金鑰匙”,為吳冠中尋美的探索,超拔地跨越了現實社會和世俗的現象界,把幾代人踐行的“形式美”推向超驗狀態,中西繪畫調和的形式美,走向了中國美學玄思的形式美。吳冠中深入到中國文化的根脈,把“形式美”踐行到有意與無意、睡與醒之間忘我的自由境界,這是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精神新的繼承和貢獻。他是“形式美”的后來人,也是“形式美”的鑒往知來者與創新急先鋒。
他說:“藝術家要創作出成功的作品,感情的真摯比腦袋重要!要創作出不朽的作品,就要把感情投入到藝術中去,一句話,就是要忘我!”“風格是背影。”
晚年,他與江河、星辰、朝暮對話,心通天宇。他說:“真正杰出的藝術家總是將自己和自然融為一體的。正是由于敏感的藝術家從不同視角解釋了自然之美,人們才更深一層感受到自然之美。”
改革開放,吳冠中浪漫的藝術才情從心所欲,縱橫天下。“形式美”“抽象美”的智慧讓他創造了中國畫前所未有的新面貌。他開辟出繼承傳統的另一條路,讓中國繪畫在世界現代畫壇屹立。
他尋美的靈魂,美育的人生,家國的情懷,創造的精神,打通中西繪畫的治學道路,為博大精深的古老的民族傳統走向新生,走向現代,增加了新的內涵和答案。他給出的雖不是唯一的答案,也不是最終答案,但他真真切切地推動了中國傳統藝術和美育事業走向現代的進程。
美與天地并生,與萬物為一。美育,人類生命中另一種陽光和空氣。
(作者系清華大學文科資深教授、清華大學吳冠中藝術研究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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