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書千字文》局部 北宋 趙佶
在“郁郁乎文哉”的宋代,花押作為一種兼具防偽實用功能和審美藝術表現的“個性簽名”而廣為文人士大夫所青睞。與此同時,禪宗歷經晚唐五代,逐漸發展成熟,并在宋代成為文人士大夫的精神歸所,其中蘊含的美學理論和審美情趣對中國古典審美造成了巨大沖擊,這種沖擊體現在繪畫、詩文、書法、園林建筑等各個藝術領域。花押的設計與審美也應自覺不自覺受到禪宗美學觀的影響。
“花押指文書或契約末尾簽字或署名下方所畫的特殊私記符號”。明代郎瑛《七修類稿》稱:“古人花押所以代名,故以名字而花之。”作用上類似現代人的花體簽名。設計元素不僅局限于文字,有時也圖文交叉使用,表現手法也是多種多樣:有重疊、連斷、變形、夸張等。作用是消解文字本身的特定含義,形成類似抽象圖案的個性化“符號”。這種介于文字與圖畫之間的“符號”,同時兼具了兩者的審美價值。宋代最有名的花押當屬宋徽宗的“天下一人”(或譯為“天水”),通過字形的拆分重新組合,使得原文字的基礎框架還在的情況下,多出了一種圖像審美,具有了多義性。
禪宗經過六祖慧能的改造為世人所普遍接受,并在唐代得到繁榮發展,到了宋代,社會生活中的各個方面更是受到廣泛而深刻的影響,在文化藝術上,通過上層統治階級以及文化圈的士人首先提倡,而后蔓延至整個社會,宋代學者周必大曾說:“自唐以來,禪學日盛,才智之士,往往出乎其間。”在漫長的中國古代文化發展過程中,哲學與藝術并行的時代已經到來。
宋徽宗的花押大體構成是最上一個獨立的小短橫,下面有一長一短兩條斜線相交于一條橫劃的中間。構思巧妙,極盡簡約,筆畫的共用,字形的變形,與其說是文字,不如說更像是一種標志或圖案,并且,不同于機械化的復制,在不同的題畫上,花押都會根據不同的章法加以改動,造型或長或短,筆意或方或圓,極富變化性。從單純的文字識別上看似乎這種設計會對文意認讀造成障礙,但從藝術審美角度來看,無疑是別有意趣的。
花押本身可作為獨立的個體,具有獨立的審美追求。在花押的設計過程中存在兩方面問題:一是主體的意趣與傳達,一是客體的識別與欣賞。徽宗皇帝的花押,通常被世人解讀為兩種含義“天下一人”和“天水”,學術界對二者哪一個是正確的識讀并沒有定論。禪宗美學對花押的審美含義作出了解釋。
禪宗的各種流派,共同點都是強調“悟”,尤其是慧能的“頓悟”說,可以說是禪宗美學的關鍵所在。其中所包含的“離相無念”“自性頓現”“法由心生”等內容,都直接或間接影響和促進了中國古典美學的變革。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悟”是在“隔”的前提之下產生的。也就是花押所呈現的含義并不直接外露,故意“隔”了一層,模糊而含蓄,要通過“頓悟”的過程,給出自己的答案,瞬時產生美的感受。
黑格爾說:“審美帶有令人解放的性質。”同樣的道理,由“頓悟”所達到的精神的解脫,也必然帶有審美的色彩。禪宗美學追求的精神境界是絕對的自由,強調自身的感受,呈現出內傾性的特點。主體意愿未必然,而欣賞客體未必不然,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感受。
對于花押的欣賞,觀者可以發揮主觀能動性。花押并不呈現更為確定具體的概念,這就使觀賞審美感受中的想象、情感、理解諸因素由于未引向固定方向,從而更加寬泛和自由。這樣的花押具有更為豐富的多義性,給予人們流連觀賞的時間和愉快也更持久。“愈進化愈高級的藝術,所憑借的物質材料愈減少”,禪風意趣以少涵多、映照宇宙萬千的手法,濃縮著禪宗美學中重自然、重象征的意境之美。宋徽宗“天下一人”的花押極盡簡約之能事,以少到不能再少的筆觸“芥子納須彌”,構造了一個意象繁多、空靈飄逸的個人符號,正是對這種意趣的追求。
元代少數民族入主中原,受教育程度的限制,出現了方便辦公、以花押入印的新形式。明代的花押繼承了宋代花押化繁為簡、一押多意的思路,《大軍帖》末尾的“朱”字花押便是一例。崇禎帝朱由檢的花押印,分解可得“朱、由、檢”三字,其設計以疊加、簡省為主要手段。之后的明末清初,改朝易代之際,民族矛盾尖銳。畫壇“四僧”之一朱耷,是朱元璋第十六子寧獻王朱權的后裔。早年經歷國破家亡之痛,心情抑郁,從此裝聾作啞,佯狂垢污。晚年棄僧還俗后,始用“八大山人”署名題詩作畫,四字連綴寫成,根據觀者閱讀連斷的不同,會出現“八大山人”和“哭之、笑之”兩種不同的文字解讀,而單獨從圖形符號上看甚至像一張哭笑不得的表情包。在他的大寫意花鳥中,魚鳥無不翻著白眼,表現出一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憂憤與煎熬。配合“哭之、笑之”的花押,兩相配合,像是為他的畫做的一個注腳。
宋代的花押,在城市經濟繁榮發展,貿易合同、政府文書防偽需要等政治經濟因素和文人自我意識的空前高漲,個性化追求強烈等文化因素的催生下,同其他藝術形態一樣,在潛移默化中自覺不自覺地受到禪宗美學的影響,形成了一種獨特的藝術門類并一直延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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