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學峰
宋代蘇軾在《東坡題跋·書摩詰〈藍田煙雨圖〉》中曾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此說甚當,深為后世服膺。他還有一首小詩為人們所熟悉:“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其一》 )他從意境角度道出了詩情與畫意之間的互通。其實,在人品人格和畫品畫格的層面分析,也能發現繪畫與詩歌之間的互通。這種互通更加廣泛地表現在不同的畫家與詩人之間,而且,可能還是更深層次的美學互通。
本文從詩畫互見入手,以陶淵明田園詩的美學意蘊為參照,嘗試對唐大柱的畫作進行審美解析,以此為引玉之磚就教于方家。
一、隱士及隱逸文化
以農業經濟和農村生活為主導的古代中國,很早就有隱士及隱逸文化,但是,以隱著稱并把隱士文化推到新境界、注入新內涵的是陶淵明。
所謂的隱士,就是士人,也就是今天所說的知識分子,他們中的個別人,內心所追求所堅守的東西與外在環境(主要是官場)產生矛盾沖突且不可調和,于是主動選擇離開官場、離開自己所討厭的環境,鄙棄功名利祿,追求身體上和精神上的自由。他們或結伴,或單獨,隱居于山林田園,悠游于林泉煙云,在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中尋找精神慰藉。古代隱士中,以詩人論,陶淵明、孟浩然最為著名;以畫家論,王蒙、倪瓚最為顯著,而王維則是隱士中詩畫兼功者。
陶淵明辭官歸隱后寫下大量的田園詩,集中表現了隱士生活和隱逸情趣,其美學意義和審美內涵,不僅僅豐富了隱逸文化,更為傳統詩歌的桂冠添加了一顆耀眼的明珠。
當然,隱士及隱逸文化于現代亦有表現。把“隱士”與“現代”并舉,可能會引起某些誤會。之所以如此,大概存在著這樣一種思維:社會承平時期沒有隱士,現代社會不應該有隱士。回顧歷史我們會發現,這種思維是站不住腳的。唐玄宗時期天下太平,經濟繁榮,文化發達,但是,王維亦官亦隱,李白時官時隱,孟浩然無官常隱。可以說,隱逸已經成為中國知識分子的“集體無意識”,它已經內化為知識分子性格的一部分,只是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有著不一樣的表現形式罷了。一位外國學人研究了中國隱逸(文化)后給出這樣的判斷:“深掩柴扉,不依靠官方俸祿而自給自足,缺乏對只有通過仕途才能取得的權勢名利的興趣;同時,終其一生自我修身,奉獻一己于學術與藝術追求,此種種行為使得一個人足以稱為隱士。”由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人的價值追求千差萬別,任何時候都會有隱士。于是就有了“小隱隱于野,中隱隱于市,大隱隱于朝”的說法。
正因為有了隱士與隱逸文化的歷史延展性(以及詩與畫在審美上的互通性),才使得今天我們把唐大柱的畫作(以下簡稱“唐畫”)與陶淵明的詩歌(以下簡稱“陶詩”)作美學比較成為可能。
二、詩情與畫意的千年共鳴
傳統的詩歌與繪畫都十分重視意象。《周易·系辭上》里有“圣人立象以盡意”的說法,后來“意象”發展演變成一個審美概念,即:在藝術創作中,當主觀情感與客觀物象(形象)完美統一,這時候藝術的意象就形成了。作為藝術創作,詩歌和繪畫固然各有自己的特點和規律,彼此有很多的異同,其中一個共同點就是:營造意象。劉勰《文心雕龍》:“至根柢槃深,枝葉峻茂,辭約言豐,事近而喻遠。”謝赫《畫品》把“氣韻生動”置于“六法”之首,他們所重視的正是意象。可以說,意象的成功與否,直接決定了詩歌或繪畫的成功。
從審美意象的角度看,唐畫與陶詩有以下共同特點。
1、平靜的基調
在紛擾的塵世中,保持著本真與超脫,是歷代隱士的共性之一。表現在作品中,就是靜與凈。比如陶淵明的《歸田園居》:“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用簡筆勾勒,表現物什之簡樸。“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淡筆輕掃,描寫環境之簡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整個畫面的基調是平靜安詳,好像這世界不受任何外在因素的干擾。“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寫的是極為平常的雞鳴狗吠,隱隱之中,確是對“雞犬之聲相聞,民老死不相往來”的形象描繪,準確地表現出農村的生活氣息,又絲毫不破壞那一片安詳平靜的意境,不會讓你感到喧囂和煩躁。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塵雜是指塵俗雜事,虛室就是靜室,到此,“靜”“凈”二字完美統一起來。再如《飲酒》“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在此以物觀物的境界中,“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完全進入“無我”之境。正如王國維云:“無我之境,人唯于靜中得之。”(《人間詞話》)。“結廬在人間,而無車馬喧。”更是把環境的寂靜與心靈的安靜作一體化的表現。鐘嶸《詩品》評價陶詩:“文體省靜,殆無長語。”可謂中肯。
唐大柱畫作中似此風格者也很多。他的《山靜似太古 日長如小年》,以靜為主調,靜到似乎能聽到蜻蜓煽動翅膀的聲音。《梨花巷中梨花雨》,畫面上只有疏略的梨枝,數片綠葉,幾點白花,看去,細雨輕灑的聲音恰如輕音樂,把人帶入一個極靜極凈的意境之中。《默默與天語》,則是靜到只能用心去聽的境界。
平靜就是一種“自由”。藝術創作,主觀就是一種心情,閑適的心情。如果心為形役,不停地操心這、擔憂那,他就無法進入創作狀態,這就是通常所說的心態。這一心態,根本上說就是“靜”和“凈”,了無雜念,排除俗務。陶淵明不必想衙門里的公文及上下級的迎來送往,他的心境平靜清凈,心無雜塵;唐大柱不計名利,對各種展覽、評獎之類毫無興趣,不擔心自己的作品能不能讓富貴君子喜歡,不憂慮自己的畫作明天能買多少錢,他的心境就是陶淵明的心境穿越千年在鏡子上投下的明晰的影像,二者完全重疊。
2、平淡的本色
陶詩的平淡主要表現在所寫事物與用語上。“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內容沒有宏大敘事,皆為大人先生所不恥之瑣事,用語也都是平常口語,真是平淡無奇了。簡單地說,淡到不能再淡處,就是陶淵明。
唐畫的平淡主要表現在筆調與色彩上。他不追求筆調的豐富與色彩的變化,只是具體描繪,正如米芾評價董源:“不裝巧趣,皆得天真。”例如他的《一丸涼月》,整個畫面只有一輪圓月,圖案簡單,色調純一。《云自水由》也是這樣,畫面只有黑白、明暗,給人的感覺是畫家在刻意回避視覺設計,努力抵御色彩多樣性。《忘機歸去》則是淡到不能再省一筆一墨的地步。這種風格的畫作,占據了唐大柱作品的大多數,如《境由心造》等。
平淡就是一種“真”。荊浩認為繪畫的最高要求就是真。當然,這個真指的是自然的真實。所謂自然的真實就是非刻意的、非做作的、非迎合的、非媚態的、非雕琢鋪陳的,這既是陶詩的最大特點,也是唐畫的最大特點。
藝術家之所以進行藝術創作,就是在尋找對話,現實環境中找不到可以傾訴的對象,就在心目中自設一個,這個對象愿意聽、能聽懂,是一個合乎理想的訴說對象,藝術家與之真心對話,此時,藝術家的創作才是真正的藝術創作。換句話說就是:真心對話時,藝術家才是藝術家。如此界定藝術家是必要的。喧囂的塵世中,偽藝術家、偽藝術創作并非少數,他們在名利的誘惑下,以藝術家樣貌招搖過市,用以博取聲名的制作也就堂而皇之地以藝術之名嘩眾取寵。還有一種情況,他本身是藝術家,但由于懶惰或誘惑而粗制濫造應景之作以迎合媚世,這個時候,他就不是真心對話,這種情況下制作出來的東西,斷不是藝術。唐大柱一直堅守著那份屬于自己的“真”,并通過藝術創作尋找對話。
3、醇厚的滋味
鐘嶸首先用“淡乎寡味”品評詩歌,到了唐代,“平淡”在文學批評中逐漸成為正面的評價,白居易極為推崇平淡的美學風格,并以此指導自己的詩歌創作。到了宋代,梅堯臣的主要美學觀點就是平淡,但平淡并非信手拈來,他說:“作詩無古今,唯造平淡難。”這就在美學層面上賦予了“平淡”更多的意蘊。蘇軾在梅堯臣的基礎上再把“平淡”的美學價值推進一步,他在給侄子寫作建議中說:“凡文字,少小時須令氣象崢嶸,彩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
所以,文同把陶詩比作太羮,雖然未經調味,卻滋味醇醲。蘇軾則認為平淡的陶詩就是:“質而實綺,臞而實腴。”換句話說就是,陶詩只是看上去平淡,實際上卻蘊藉深厚。朱熹也特別推崇陶詩平淡的一面,還特別強調其“蕭散沖淡之趣”,并把它看作是優秀詩歌的典范。
陶詩能夠流傳千年,就在于它能在平靜的基調和平淡的本色中別有意蘊、別有滋味,令人閱而難舍,品之有味,進而引起強烈的共鳴。而且,陶淵明田園詩透露出的人文思想構成了中國傳統文脈的獨特內涵,它既是一種文學現象,又是一種美學理想,更是一種人生境界。
唐畫亦如此。
唐畫不是物象再現,而是心境表現。這近似于西方藝術理論中的表現主義,但又不盡然。西方的表現主義是對學院派和古典主義的典型反動,而唐畫之表現并非某種瞬間情緒的發泄,而是內心與外界沖突后歸于平靜的理性的顯現,在此過程中,唐大柱不僅重構了自己主觀理解的自然,同時也提升(或者說是強化)了人格堅守,即這類作品創作得越多,他本人越是會遠離塵囂,遠離名利,遠離他心靈排斥的一切。
表面平靜、平淡的藝術作品之所以耐人尋味,首先,它合乎節奏。節奏,即韻律,是美的要素之一,表現在文字上,就是音節的組合,就是讀音的高低、輕重、紆徐的合理搭配;表現在繪畫上,就是明暗、遠近、大小、濃淡、疏密的合理布局。陶淵明的每一首詩都格外講究節奏,他本人也是對音樂、對韻律格外喜歡與重視。他有一把琴,卻沒有弦。就是這把無弦而無聲的琴,在陶淵明心目中卻能發出最美妙、最能契合心意的樂音。他重視的是弦外之音,其詩自然多言外之意。詩歌有言外之意,繪畫則有象外之意。繪畫中化虛為實是一種藝術境界,化實為虛則是更高的一種境界,就是化景物(客觀之物)為情思(主觀之物),用可以描寫的具體實物表現不可描寫、難以描摹的抽象情感。宋人范晞文《對窗夜話》:“不以虛為虛,而以實為虛,化景物為情思,從首至尾,自然如行云流水,此其難也。”而唐大柱就做到了,看似若不經心,實乃經心至極,象外之意十分豐富。
其次,它引人遐思。優秀的作品能夠給讀者留下廣闊的再創作的空間。讀者從眼前的一首詩、一幅畫展開想象,用自己大腦中儲存的形象、情感等對作品進行補充,使之更符合自己的“理想”。這一過程就是審美的過程。能夠為讀者提供這一過程的作品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美的作品。陶詩和唐畫就是這樣的作品。他們既不是直接把自然移植到紙上的自然主義,也不是以自然手段來表達個性的形式主義,他們的作品不是刻意突出個性用以彰顯自己的與眾不同,而是信手拈來的自然的靈感,“毫不費力”地營造了情景交融的意境。如此意境,給人審美享受,不是因為他們表現了自然,而是 “制作得很自然”(黑格爾語)。
再次,注重自我。滕固先生曾經說過:“一個國家、民族能否獨立生存于世界,全看它的全體民眾有無民族思想,有無自信觀念。而民族意識能否發達,民族自信的觀念能否存在,則又全看他們的文化工作,有沒有自我、真我的獨特表現。”(滕固《改進藝術教育案》)。所謂自我、真我的表現,就是心靈的表現。唐大柱所畫昆蟲蟬蛙,總是能抓住剎那間生動的氣質,以及作者新鮮的感覺和強烈的情緒,通過縝密的寫實技巧與浪漫的情思以及抒情的詩意緊密結合,形成黑格爾說的“這一個”。從風格與畫意上說,這樣的作品包含著文人品格和人文精神,體現著生命的本體關懷。
概而言之,陶詩與唐畫的藝術風格就是:如鹽入水,有味無痕。
宋郭若虛在《圖畫見聞錄》卷五中記錄一則故事:“閻立本至荊州,觀張僧繇舊跡,曰:定虛得名耳。明日又往,曰:猶是近代佳手。明日又往,曰:名下無虛士。”要全面真實準確地理解一幅畫或者某一畫家的全部作品是很困難的,我們只能用自以為恰當的切入點(視角)進行個性化的解讀。這種解讀帶有強烈的主觀性,因而,不可避免地帶有片面性。此文的片面性如何,希望讀者進一步品讀、理解唐大柱畫作之后,給予真誠的批評。
作者劉學峰:大學讀中文,研究生師從朱瑞熙先生專攻宋史。曾執教中學、大學,現為機關公務員。撰寫、發表文學、史學學術文章數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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