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調的柳新生翻箱倒柜找出了很多當年所謂的速寫“廢品”，這些速寫畫忽然勾連了很多往事——從帶著學生寫生吃陽春面的恩師張眉孫，到步履不停筆觸不斷天南海北的足跡，這些速寫背后的故事讓柳新生心生感慨。他決定出人生第一本速寫集。柳老新出的速寫集沒有各種頭銜介紹，生于哪兒學于哪兒，三位恩師的名字，然后淡淡一句深情款款的“畫了一輩子，還不想停下來，因為太喜歡了”，綴一個意味雋永的省略號。他跟人介紹自己就是一個草根，畫畫的。實際上，柳新生被中國美術館收藏的作品之多，連續20多年擔任全國美展和全國水彩、粉畫展評委的時間之久，在安徽美術界，都是首屈一指的。

柳新生在古井體驗中心接受徽派訪談

這個世界唯一不變的就是變化本身，堅持和創新這對藝術家們眼中的好兄弟也在柳新生的藝術生命里彼此成就，譬如從恩師那里帶來的至今沒有間斷的寫生習慣，譬如“重復昨天，浪費今天；重復別人，浪費自己”的創新理念，變與不變像融會的圓。因為太喜歡了，不想停下來，不想停下寫生的腳步，不想停下創新的腳步。柳老說采訪前準備了很多不破不立的創新藝術家的故事，但都沒有用上，他說既然來了，就說點心里話。他很慎重，甚至莊重，他第一次穿上了女兒從舊金山寄來的淺灰色“圣弗朗西斯科”衛衣，系了條很潮很醒目的淡綠格紋圍巾，戴著舊舊的寫生帽子，眼前82歲的柳新生：一位講究的有視野的篤行的藝術家。來，就談點真摯的東西，就像在央視書畫頻道把各種私密的創作經驗和自己30分鐘完成一幅畫也和盤托出，大家都說：柳老，您這樣說，往后價格就賣不上去了。柳新生笑著說，他們首先想到的居然是這個。他們哪里知道，踏上新疆的大草原，柳新生是會忍不住翻跟頭的人。

 既然來了,那么就談點真摯的東西

徽派：“畫了一輩子，還不想停下來，因為太喜歡了?！蹦賹懠系倪@段話給人印象特別是深刻。

柳新生：這句話，是把我最本質的、省不掉的都寫上了。別的都拿掉了。為了你們這個活動，我在家里也做了一些功課。我在想，小時候做功課，現在80多歲還要做功課，怎么回事啊？我生性比較膽怯，怕耽誤大家時光，耽誤觀眾精力。既然來了，就要談真摯的東西，不要虛假。我想自己的有些東西是不是給大家有些啟發？有點意思？空談沒什么意思。我已經老了，老了有個毛病，喜歡回憶。就像年輕時候喜歡期望。這個習慣也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的，今年春節的時候，我翻過去的舊作，各地寫生的速寫，越翻覺得越有味道。以前當做廢品放那的，現在看是佳作嘛。就想出版一下，把經歷向大家匯報一下，說不定對大家有所啟發。年后一直在搞這個速寫集，以前沒有出過速寫集，作品后面有很多故事，通過這個速寫集，大家能了解下柳新生多方面的立體形象。

柳新生速寫作品

徽派：那在這個整理的過程中有什么是感受特別深的。您和繪畫漫長的馬拉松式的戀愛，對于藝術、對于色彩是一見鐘情嗎？

柳新生：整理的過程中，我一直在想我走深入生活的路，埋頭苦干，去畫這些速寫的經歷。我在16歲的時候開始學畫，我的文化課不好，數學考不及格，我就喜歡畫畫，在家里亂畫，他們說有地方在招生，你去試試看。就是山河美術研究所，進去以后，發現完全是我陌生的世界，大衛、米開朗琪羅那些中世紀的作品都在那里，還有很多老師的作品，那種氣氛，我呆呆地在那看。師母問，你想學畫嗎？我說想。她說那你報個名吧。我就在那學畫了。

我當時不知道我的老師有多么了不起，這個美術研究所里有的已經是名畫家了，有的在畫電影大海報，有的是理論專家，還有專門制作小提琴的，各種行當的都來這里學習。有的像個貴族，有的像我一樣，還是不懂事的小孩子。開始我沒想到，我在這里學畫進步特別快，快到比我早去幾年的學生畫的還要好，所以老師特別喜歡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天分，反正不要我花錢，早上學，下午學，晚上還去學。半年以后，老師說你不要交學費了，你盡管來學好了。

《柳新生速寫集》封面圖

徽派：您就是在那兒遇到了生命中三位最重要的老師？

柳新生：我在這里學了三年，碰到了三位老師——張眉孫、方雪鴣和王挺琦。最年長的叫張眉孫先生，當時不知道，現在知道他是位了不起的畫家，是中國早期水彩畫杰出畫家之一，自己創造了很多技法，還會制造水彩畫紙，把宣紙買來怎么弄，那會兒我不懂事，我早知道我老師這么厲害我就把它學來了，現在想想還非常后悔。這個老師非常喜歡寫生，每個周末都不休息的，到處寫生，上海、蘇州、杭州，都去。他在上海郊區寫生時我們都跟著去，他非常樸實，穿著不修邊幅，我們就在那看他畫，畫完他請我們吃陽春面，就是什么都不放的面條，放一兩根菠菜。

柳新生作品

他喜歡畫雪景，他會從床底下拿出很多東西給我們看，《人民公園之雪》是他畫的，當時拿給我看，多好啊，現在成了中國水彩畫的經典之作，在中國美展展出。現在只要一談到張先生，肯定會說到這幅作品。有一次，早晨上班之前，張老師已經畫好了一幅雪景，他到畫室高興得不得了，他很勤奮，人很樸實。有一次畫雪景，畫著畫著人站不起來了，腿凍僵了。他畫雪景，不是用水來調色，而是用酒精和燒酒，凍僵的時候他就把燒酒拿出來喝，身子緩過來后才能走。他說他退休以后要去全國走一趟，當時說這話時已經60多歲了，我到安徽來不久，他就去世了。他想要到全國走一趟的愿望沒有實現，我想我可以實現。我到了安徽以后，就到處去畫畫。領導問我，你要到文化館還是去劇團？文化館清閑，但我說我要去劇團。其實我也不是學舞美的，但我喜歡劇團的流動生活，可以到處去寫生。

柳新生（前排左五）在上海山河美術研究所

步履不停，感謝安徽山水帶給我的

徽派：寫生是您一直堅持到現在的事情嗎？

柳新生：我要到全國各地去寫生，77年我從古田開始一直跑到延安，78年到紹興、雁蕩山，79年西雙版納，80年我就到海南島原始森林，真正的原始森林，抬頭看不到天，蛇就在你面前掉下來，螞蟥不僅在水里有，樹葉上草叢里都有，人進去以后螞蟥就能聞到了，我書包里都是螞蟥?！渡钌嚼狭帧纷鳛槲业膮⒄棺髌?，被中國美術館收藏了，我當時先用油畫棒畫，再用別的，當時那種畫法還有點新鮮，所以他們收藏了。那時候交通不便，就我一個人到處跑。81年開始到新疆西藏寫生，新疆起碼去過十五次，少則一個月，多則四個月，一個人埋頭在大自然里——新疆改變了我的性格和風格。退休之后繼續跑，不光在國內跑，還往國外跑。

徽派：看您的這本《柳新生速寫集》，和之前我看您水彩畫的感覺又不太一樣了，外面的世界在變化，您的心境也是在變化著的吧？

柳新生國外寫生作品

柳新生：技法的變化就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在國外畫畫不能帶那么多東西，就會采用一些速寫的辦法去簡化處理。寫生是我求學時和老師學來的習慣，堅持寫生的精神一直保持到現在，其他老師也是的。說到創新精神我要介紹另一個背景，空間背景。水彩是西方的，和東方的水墨是有碰撞的，融合，再創新，再吸收，才能變成我自己的東西；還有一個空間，我出生在江南，生活在上海，后來到了安徽。江南秀氣、上?，F代、安徽比較厚重專注忍耐，我看到黃山、新安江、九華山，多好，上海只有黃浦江只有高樓大廈。雖然當時安徽窮，但是大自然感動了我。工作中碰到很多安徽的朋友，人非常樸實，窮得很快樂，我沒有要離開安徽的意思，這個空間也是非常有用的。安徽有新安畫派，他們看黃山，稀稀疏疏幾根線條就畫出來了，畫黃山是畫自己內心的世界，這些東西都是在安徽得到的啟發。

還有一個賴少其，我稱他是偉大的畫家，他的藝術高度現在還沒被總結出來，我覺得他了不起。60年代帶著一幫安徽版畫家到黃山，要創作幾幅人民大會堂要的版畫，賴少其說你們每人畫一百棵松樹回來。他自己干嘛去了呢？他去翻閱徽派版畫的各種資料去了，這點我很感動。他把幾大本拿回來復印給大家，讓大家學習。這是師松齡有一次說給我聽的。他說徽派版畫里的松樹和你們畫的松樹要做做比較，他說的這些東西對我都有影響，我在上海不一定知道這些。

觀照內心，準不準不是藝術的標準

徽派：您自己對美的看法，包括意象和具象在您畫作里的運用，這些年有什么變化么？

柳新生：我畫了一輩子風景畫，剛開始我追求如夢如幻的寫意的唯美的感覺，但老畫這些我不滿足，有些朋友幾十年老畫那些東西并樂此不疲，這是人家的愛好，人家畫得快樂就很好。但我不喜歡。我畫幾幅就要換口味，技法、審美情趣和題材都要有變化。很難說是什么東西觸動了我，只是內心的不滿足，我畫風景變到畫人物，我現在對人物的性格、面部表情、人物結構感興趣，轉到這方面來了，用新筆觸追逐新的追求，從風景轉到人物，人物的精神。

《印度男孩》

塔吉克的牧羊女一直感動我，牧羊女見到我以后的陌生感，那種緊張，眼睛里的迷惑。她長得非常美，衣服非常破爛，雖然那里很窮，但她的形象的美一直在我腦海里，我想把這個女孩畫出來。自從我畫了人物之后，我主要興趣就在人物上了?，F在又有新的興趣了，我想畫人體了。人都有兩個面，也許這樣不停的變化會把我的另外一面激發出來了。其實到了新疆大草原，我不是像平常這樣的，我會翻跟頭，釋放自己天性。

塔吉克牧羊女系列

徽派：《速寫集》中畫蘇州的那幾幅又是很大的變化，很有東方禪意。

柳新生：前幾年有個活動到蘇州去寫生。這些畫看著更加抽象一點，符號化一點，一看就是江南味道，但又不具體畫房子畫結構，只是抒發自己的江南情懷，是對藝術抽象語言的追求。當時一批人都在畫具象的，中央美院教授都在畫，看了我畫的他們就找我要?；貋硪院螅乙灿X得很好。吳冠中的江南，比我的還具象一些。但我這些作品一看就有流動感，水氣江南的村莊。畫時人家一幅畫還沒畫完，我都畫了十幾張。

《蘇州水鄉》系列

我現在畫畫更加隨性了。以前畫畫要注意素描關系、色彩關系什么的，現在我不管它了，藝術不是為了準，不是為了客觀形象的真實性。畢加索準么？不準的。準不準不是藝術的標準。相反，畫得太準的，沒有構思的反而不像藝術。有人說，你的馬可以準確一點，我說你不知道看出來是馬了么？天空飛過的鳥，人家問，柳老你畫的什么鳥？我說我不知道，只是需要一只鳥飛過去。

徽派：書底的那幾幅自畫像命名為“你是誰”，了解自己是蠻難的一個過程，那如果讓您用幾個詞描述自己的優點，你會怎么概括。

柳新生：我還是不了解自己。我比較低調，我吃苦，我喜歡創造，講的好聽這是我的優點吧。速寫集中的幾張自畫像是我最新成果。去年我跟政協一批畫家到績溪，早晨在賓館里刷牙，鏡子里有我的形象，頭發亂七八糟的，我就用手機自拍幾張，拍了一組照片，到了夏天畫出來了。不應該叫自畫像，就叫《你是誰》，畫了六七張作品。人的生命，到最后我是誰？我也搞不懂了。

《你是誰》系列

【亦師亦友學生說】

汪昌林：我有七年時間在深山老林里寫生，畫了40多本大畫冊。這也是跟柳老學習吧。在我的印象中，柳老師每年都出去寫生，國內，歐洲、非洲都去。在外面寫生，需要的是耐力和寂寞，柳老師享受寂寞，就是喜歡，愛這個藝術。剛認識柳老的時候，他是省美協副秘書長，全國評委，大展之前他就把我們中青年畫家召集起來，一張一張地指點給我們看，非常受益。我覺得柳老對安徽水彩的發展貢獻是非常大的，他做人非常低調。這樣大的藝術家，出頭露面的事情他都不參與，對待市場這塊也不太關心。全身心投入到藝術創作中。

左一顧群，右一汪昌林

顧群：柳老可以說影響我的一生。這本畫冊里有一幅速寫《黃山桃花溪》，是上個世紀柳老第一次帶我去寫生畫的。認識柳老40多年了，雖然我沒有從事專業繪畫，但柳老也是我的精神導師，他對藝術的態度也是對人生的態度，這是一致的。他有句名言，也是我的QQ簽名，他在央視書畫頻道講座里說的，“重復昨天，浪費今天；重復別人，浪費自己?！边@不僅僅講藝術，也是講人生。

與柳新生在古井貢酒體驗中心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