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田園”的源起,可以追溯至先秦:“田”指耕種糧食之地,“園”為種植花果之圃。此時,“田”“園”二字雖已有關聯,卻并未合用。至兩漢時,二字合一,是為田地園圃,亦有鄉野宅地之意。《漢書?汲黯傳》曾記“黯隱于田園者數年”,可見此時“田園”已是士人隱逸之所。后有東漢張衡所作《歸田賦》言“于是仲春令月,時和氣清;原隰郁茂,百草滋榮。王雎鼓翼,]f哀鳴;交頸頡頏,關關嚶嚶。于焉逍遙,聊以娛情”,賦中寫盡春日田野風光,而顯歸隱田林之樂。六朝詩人陶淵明的詩作,更是將“田園”作為身心的歸屬,無論是“歡顏酌春酒,摘我園中蔬”的鄉間樂趣,還是“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耕事辛勞,最終都歸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持守與超越。六朝人士對于隱逸的態度,多少帶有著揮麈清談的莊學玄趣,而陶淵明詩中的歸隱是扎根于土地的,田園躬耕的生活方式,使他對于自然始終持有一種欣然的態度。由此,“田園”對于文人士夫的意義,不僅是一處高蹈避世的棲息之地,更是一種任真自得的精神境界。
士人對于田園牧歌生活的向往,在中國畫中亦有諸多演繹,宋元繪作中無論是描繪市井風情的長卷,還是壁立千仞的巨障山水,抑或是抒情的田園小景,皆有表現漁樵耕牧的場景。而后來身處吳地的明代畫家,則將這份田園山林之樂,寄予江南風物,沈周的東莊景致、文徵明的石湖山色,沈士充的郊園山水,不僅是田園生活的展現,更是承接著前人遠離塵囂、歸鄉求逸的情思。可以說,江南文人對于田園山水的寄思,古已有之,而今人筆墨繪就的此中風景亦是另外一番風情,生于吳地的陳危冰便是一位別樣的田園山水畫家。
陳危冰對于田園山水的衷情,源于沈周的《東莊圖冊》。他無意間翻閱畫冊時的一瞥,開啟了這二十多年創作的源泉。陳危冰的田園山水植根于本土,他將江南原野、太湖圖景、鄉間農趣交織于畫中,筆墨亦隨時代之變,由而幻化出當代田園山水的新風景。對他具有特殊意義的《葦岸無窮接良田》創作于1998年,近處以細筆勾勒的蘆葦、中景粗筆點繪的田埂,遠景掩映于樹林的屋舍,仿佛浸潤在濕漉的霧中。畫中撲面而來的綠意,似乎蘊含著豐收的消息,一切身處靜謐卻又展露著盎然的生機。此畫在江蘇省首屆山水畫展中的獲獎,是對陳危冰田園山水創作的莫大鼓勵,他說如今看來這件作品雖然很不成熟,卻讓其堅定了未來創作的方向。于是,他繼續奔走于太湖周邊,湖岸池塘、白鵝肥鴨、田壟茅舍、柴扉草垛、皆是其筆下常見的物象。太湖村莊的四季景致,在他的筆墨間輪回。我們不難發現,一處名為“黃葉村”的風景常出現于陳危冰早年的作品中,既為黃葉,自然多是秋天景象。陳危冰對于江南金秋的描繪,并無太多清冽蕭瑟的痕跡,而是滿目燦煌――豐登的田野、搖曳的銀杏、飄迎的蘆花,譜寫了太湖田園的秋日童話。
陳危冰對于田園山水的初步建構,正是源于早年寫生于太湖鄉村的經歷,可以說他的筆墨符號在這個階段已經基本確定。隨著時間的推移,陳危冰對于田園山水的意義有了更為深刻的體悟與思考。《漁港春色》正是他身處于后工業時代,對周遭環境的重新省視。畫中的景象依然是畫家熟悉的太湖風光,然而對于春色的提示不止于自然中的樹木植被,更為重要的是停泊于漁港收帆的桅船――此時正值春季休漁的檔期。中景處掩映于林的房屋不再是傳統漁村的茅屋農舍,取而代之的則是新式的樓房別墅。這里的太湖田園已經融涵著諸多新意:春季休漁意味著對生態的一種保護,新式別墅則是人與自然的又一次融合。陳危冰創作這件大尺幅的作品,既是對田園山水的進一步思考,又是一次創作上的挑戰。他以重彩的筆墨來表現一處宏大的場景,近處樹木的刻畫以細筆勾勒,而對于中景的處理尤為重要,這里畫家選擇了粉墻黛瓦的別墅建筑群作為畫眼。談及這樣的經營,陳危冰認為這種排布冒著很大的風險,畫面中心有著承接前后關系的作用,但正是這一嘗試為日后的創作積累了寶貴的經驗。遠處岸邊停靠的船只和迷蒙的湖色與前景中繁茂的春樹構成一種虛實關系,畫中仍然保留著一種蔚然的氛圍。陳危冰曾在《漁港春色》的創作札記中寫道:“我試圖把田園山水這種似乎田園牧歌式的圖像放置在后工業時代的背景下,讓受眾產生一種心理落差,讓大家在追憶遠去的鄉情中找回那份曾經擁有的鄉村情愫。”陳危冰以藝術家的眼光來審視工業文明與自然環境之間的關系,亦是驅使他近幾年來筆耕不輟的動力。從2017年《又見漁村》這一作品中可以看出他對這一問題又有了新的感悟。圖中所繪為福建惠安漁村,構圖布置、物象選擇皆與《漁港春色》有相似之處。值得關注的是,《又見漁村》中對于房屋建筑的筆墨占據了畫面的絕大部分,原先帶有傳統印記的石屋變為了錯落交疊、極富設計意味的當代別墅。而這其中,依然穿插著一些古樸的原始建筑。畫中的遠景,仍有大批停留的桅船,然而遠去的風景卻是成片綿延的樓房。陳危冰說十年前,惠安漁村還保留著石屋民宅的面貌,而今已是翻天覆地了。這里我們也許可以讀出一些新的寓意,工業化這股不可阻擋的洪流,正逐漸洗去自然田園的原始記憶。今天,我們很難去評判這滄海桑田背后的利弊,但陳危冰的作品卻正視了這一問題。他的畫中始終存在一種理性,保持一份克制,他用畫筆描繪的田園山水,帶有著一種追惜感懷的意味。
陳危冰經歷二十多年的創作實踐積累,已經初步建立起了一套田園山水體系。今天與他論及田園山水的未來,仍是躊躇滿志。近年來,他開始逐漸打破地域的界限,走出太湖、走出吳地,于外汲取更多的創作養分。在筆墨語言的追求上,陳危冰未有停滯,我們在他近年創作的《行走太湖》系列中,不難看出一種粗率老辣的的水墨趣味。
陳危冰說,他的藝術創作從太湖田園山水出發,至于走到哪里還未可知,而其歸屬仍在“天人合一”,即人與自然之關系。如果說陶淵明詩中所言的田園真意不可言說,那么陳危冰畫中的真意正在于其真淳至性的表露。我們看到他營構的田園山水,不僅追逝著淳樸的鄉愁,還兼容著時代的信息,以抒情的筆調喚醒我們回歸到那份山靜日長的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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