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軍喜
張寧是我在首都師范大學美術學院表現性繪畫工作室高研班的同學。為了這次學習機會,入校之前,原本是國防科技大學老師的他,毅然辭去了工作,這件事讓我對他印象深刻。在隨后兩年的學習時間里,我們一起先后多次遠赴晉北、陜北及南疆等地考察寫生,日漸相熟。他言語不多,但干活很賣力,畫起畫來更像一個瘋子,在我眼中,他無疑是班上最努力的學生。考察期間,更喜歡獨行自處的他,常常能夠發掘一些我們不易察覺的東西,帶給大家不一樣的驚喜。從中,我能夠感受到他那種與生俱來的藝術敏銳度和執拗獨立的個性。
當他假期返回安徽老家沉寂一段時日之后,出人意料地拿出了一批極具特色又滿載濃郁鄉情的紙本作品。驚喜之余,我知道這正是那個篤定執著,用心畫畫的張寧。
張寧的這批皖南題材的紙上作品,并沒有著眼于常見的青山綠水和徽派建筑。本地極富特色的地域建筑風格,一向是藝術家們表現的首選內容,如吳冠中筆下的粉墻黛瓦, 高脊飛檐,是一派迤邐明快的清新風格。而生于斯長于斯的張寧卻反其道而行,他的作品回避外景,直接登堂入室,以一種近距離的視角,去體悟當地原住民日常而不為外人道也的室內場景,和光鮮肅穆的外部感覺形成強烈的反差,屋中的每個生活場景與角落,包括一只暖壺,一盞油燈,一把椅子,一張桌子,像一把把鑰匙,開啟了塵封多年的記憶,這記憶和生命有關,或悲或喜,或離或合!當那種貌似淡忘的記憶與情感被點燃,張寧用自己的方式去探尋,捕捉,建構,毀滅,重構,用一遍遍的紙和筆找尋記憶中的真實,平實的場景在他筆下變得充滿情緒、飽含體驗且富有生命力。因父母外出謀生,年幼的張寧曾經留守家中,我不知道那種經歷帶給他什么樣的內心體驗,或許正是強大的內心深處深埋一種對家的眷戀,和揮之不去的孤獨。這樣的畫面讓一個生于農村又遠離農村的我內心生成一股股久違的刺痛感,并且猝不及防地陷入一種追憶。
這批作品從具體表達的主題看,張寧似乎在某種意義上選擇了一種非常態的“窄門”。這種非常態一方面體現在他對特定生活的室內場景的選擇性視角,一方面體現在他通過對揭示農村留守者生存現狀的深刻反思,從而表達主題。與此同時,這種表達呈現出作者對年少時熟知環境的真實記憶,或許是他傾盡全力又毫無掩飾的種種樸拙而裸露的用心表達,讓這些作品充滿了濃郁的生活氣息,個人體驗,社會反思。
就表現方式而言,張寧并沒有選擇他嫻熟的單一的水彩表現方式,而是在材料運用上非常多元,多種不同材料的相互運用與融合,讓畫面呈現出不同的視覺體驗,這些視覺體驗既有很強的書寫性筆觸,同時又保留一些涂抹的痕跡。作者通過斑駁而深沉的表現,讓熟識的情感與繪畫方式找到一個自己的契合點,從而呈現出一種既貼近現實又直刺內心甚至令人不愿直面的真實的表現方式。這種表現并不探尋俗世的美,而是試圖傳達真實記憶中五味雜陳的生活現狀。
應該說,張寧這兩年在藝術上的蛻變,除了他自身一貫的努力和執著之外,也得益于他在北京的求學。通過在表現性繪畫工作室的學習,受到段正渠老師推崇的表現主義繪畫的影響,張寧從原有偏重對現實的自然描摹,逐漸轉向注重自身感受與內心的表達,以及個體生命對自然的互動,從而完成由負責于對象到對作品負責的一個轉變!這種轉變與段正渠老師帶領下的陜北紙本考察是分不開的,南北方換位的體驗讓張寧打開了感知的觸角,用心去感受到了陜北這片土地的蒼茫,遼闊,貧瘠,苦難,抗爭,向上與熱情。一旦找到了這種記憶的情感表達作為支撐,當他再次回到家鄉,沒了以往的熟視無睹。
這讓我想起綏德到米脂的路邊空場上一對老人撥黑豆,近一個小時,老倆口彼此無言,卻協同配合,偶爾費力的捻起掉落在地上的一兩個豆子,是那樣默默且無表情!讓人感受的并不是收獲的喜悅,更多的是埋在心底的苦難,或許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苦難如血液般流淌在每個人身上,這讓我回想起陜北的酸曲,絕大多數不是歡快,而是心酸!這樣惡劣的生存,造就一種積極不屈逆向生長的性格,人畜山樹皆是如此。路遙在《平凡的世界》里描述了有這樣性格的一群人。同樣,段正渠老師不像多數人用繪畫歌頌或表達主流意識形態,也不是關注地貌差異進行采風式表達,他是被這片土地深深的打動了,而最內核的是被這強烈的苦難和陜北人與惡劣的自然環境不屈抗爭的性格打動了,和路遙有很大的契合,讓作品呈現出很強的人文關懷的氣息。人也罷,物也罷,景也罷,皆是如此。這一點從張寧的皖南寫生作品中也能強烈感受到。
張寧的畫面讓我們看到的并非一味的客觀,現實事物在他的重新梳理和建構之下,呈現一種記憶的真實。正如埃莫所說:“摧毀圖像,致其入死地,送其入墳墓,助其永長眠,而后可以浴火重生”。張寧的很多作品,運用大量的灰黑與少量的純色對比,不斷處理一個畫面死亡與重生的焦灼,展現一個將要逝去的記憶努力存在的力量,雖然關注記憶是一個棘手的問題,張寧試圖通過繁瑣凌亂的器物,加上略帶粗野的色彩與筆觸,還原一個熟知而日漸消逝的記憶,讓我們在急促的現實生活中,放慢自己的腳步,回望與反思自己生命中至關重要卻熟視無睹的部分。
他試圖在寫生作品中找尋新的變化與突破,不會被眾人的質疑所迷惑,更不會被裹挾,我稱之為“獨立的視覺人格”。這與當年有人在展覽上夸獎凡高,他扭頭便跑,老實可愛,道理一樣!張寧是一個具有獨立視覺品格的藝術家,他并沒有選擇一種迎合普世的頌揚與贊美的表達方式,而是選擇帶有獨特視覺反思的角度去表達自己,這在某種意義上是極“危險”也是最可貴的,這無疑需要藝術家有極大的勇氣。
“先費兩刀紙”。張寧用行動去闡釋空談莫如實踐,勤而多畫,勤而多思,不流于慣性和套路,打開感知的觸角,探尋記憶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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