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然蒼茫中,隱現出細膩精巧的浪漫情懷——觀楊霽成書法與篆刻

家在江西湖南間(篆刻) 楊霽成

鞭名馬(篆刻) 楊霽成
與楊霽成相識,約于上世紀70年代初期。恍然間,半個世紀已成逝水,思之不覺蒼涼。所幸的是,許多事、許多人已辭別記憶而去,唯楊霽成當年放意自恣的狂狷之態執拗地穿越時光而來,清晰可見,觸手可及。歲月雖銷金蝕鐵,無情地抹去了眾多平庸者,卻日益擦亮一個張揚跳脫、不拘成法的個性。
楊霽成的書法可謂新舊兼及,是為正朔。1942年,楊霽成出生于“山環西北、水驟東南”的魚米之鄉無為縣,私塾先生賜名霽成,字春臺。近十年的私塾讀書生涯,奠定了楊霽成經史、詩文及書法的舊學根基。幼學啟蒙階段,楊霽成即于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楷書的修習上下了極大功夫,盡得歐字點畫的勁健精微。這可能是他日后書法創作中極重筆情筆力,并偏愛奇險布白面貌的基石。1960年,楊霽成考入安徽藝術學院美術系,開啟了現代美術修習、研究和創作之旅。
楊霽成筑基深厚,于各類書體的緣起、演變、結體及創作實踐皆有心得。他堅持以為:“一位書法家,擅長一種書體是不夠的,應該五體皆能,五體共進。相輔相生,有益于日異變化。固守一體,易陷入抱殘守缺的呆板局面,作品也易于流于千幅一貌的俗格。”誠然,任何一位有成就的書法家都應以五體為基,但就書學的實踐和規律看,每位書法家往往各擅一體,正如林散之以草名世一樣,楊霽成則以篆名家,尤以“草篆”別開畦徑,獨具神采,而草、隸只可忝列于后。
初讀楊霽成的草篆,即便是最具實驗性的專業書法家也不免感到錯愕。在其創作中,孫過庭《書譜》“篆尚婉而通”的訓示完全被擱置。用筆雖照顧到篆書的結構與書寫規律,卻出以草書的夭矯之筆,粗細、濃淡、疾澀變化無常。用筆遲澀處,如老杜作詩;用筆疾速處,似秦王破陣。其草篆之結體,化靜為動,化方折為圓轉,以篆體為基石,以草意為魂魄,隨性而為,時如枯杉倒檜。楊霽成草篆中有一股決絕的精神力量,一種打破一切桎梏的悲劇精神。正基于此,他的草篆才讓觀者感受到超越常俗的生命震撼。讀楊霽成的草篆時,如瞇眼觀之,眾多粗筆夾雜著凌亂的飛白,一如都市夜空中霓虹燈投射出的斑駁暗影——這或許是當代人光怪陸離的感官體驗,抑或是當代人天性自釋的符碼。
對那些深諳用筆之道的人來說,楊霽成的草篆可謂亂而不亂。不錯,在視覺層面上,其作品的確是點畫狼藉、亂石鋪路,但仔細品讀,會覺得終篇無一筆不是據于“一畫”之理,也就是說,“亂”始終遵循陰陽互易的規律,大密處必有大疏,大開處必有大合。石濤強調書畫“先受而后識”,將直觀感受視為第一性。所謂“亂”,源自于觀者經驗之“識”,習慣了日常人工機巧的秩序,反而會視天然的無窮豐富為“亂”。再則,楊霽成的用筆,無論輕重粗細、長短方圓,用筆一律藏鋒逆進,完全合乎古法。因而,其草篆似亂而不亂,虎跳熊奔的涌流之下,自有理性的法度。
楊霽成之所以以草入篆而別開生面,皆因草書根基之深厚。草書的根本是什么?是“簡略”,是“蓄怒怫郁,放逸生奇”。楊霽成的草書可視為古典草書意匠的現代詮釋。讀其草書,有兩點值得注意:其一,楊霽成的草書雖主要根植于文人寫意傳統,卻從民間書法中斬獲甚多。民間書法的野、拙、生與文人書法的雅、逸、熟,在他的草書中可謂相輔相成;其二,楊霽成雖為南方人,草書卻少有曉風殘月式的秀韻,頗具幾分北碑式的雄健、豪放與不羈。其草書結構簡潔疏朗,粗寫大意,微具框廓,筆勢跳宕間,線形相互縈帶,在兔起鶻落的疾速書寫中,隨意生發,因而,字形是飛舞的,是翱翔的。縱覽通篇,但見氣勢開張,猖狂妄行而蹈乎大方,拙澀與靈動,跌宕與穩緩,墨塊結構與細筆書寫,雄強與雋美達到了動態中的微妙平衡。
在篆刻領域,楊霽成可謂集漢風楚韻于一家,在渾然蒼茫的基調中,隱現出細膩精巧的浪漫情懷。其篆刻的印文,兼取篆隸行草諸體,尤喜以所擅長的草篆入印。打稿落刀中,楊霽成以篆隸造型為基礎,以金石味為旨歸,參以行草之韻致,并化用碑版之趣味,對文字造型進行了獨具匠心的改造,或正或欹,或疏或密,或圓或方,順勢而為,以達奇正相生、陰陽相合之效果。在章法上,楊霽成廣取博收,以古陶印、璽印、碑文、封泥的構圖為原型,將現代美術構圖的某些原理運用其中,達到了對印面空間的理性把握。細讀其印面,往往會在隨意中領略到條理的嚴謹,體味到線、形的秩序感,以及正文之外留痕的多姿多彩。對于刀法,楊霽成亦別有心得,其刀法以沖刀為主,刀風爽快,圓厚中暗含勁利,參與外刃之沖切,使線條有生澀綿韌之感與靈動鮮活之氣。文字造型的獨異,章法的大開大合,線條的精謹舒展,讓楊霽成的篆刻在方寸之間華光四溢。
沿著楊霽成草篆、隸、草及篆刻的軌跡,我們或許會到達這樣的問題:何謂書法?或者說:書法何以成為藝術?弄清楚這一問題,對當代書法日趨庸俗化、實用化、低智化的走勢具有巨大的反撥價值。事實上,近千年前,蘇軾已經說得很明白:“守駿莫如跛”,說白了就是欹側為美,即“峻拔一角,潛虛半腹”,亦即崔瑗所說的“抑左揚右,望之若欹”。楊霽成的反技術主義、反中庸,充滿幻想、力求險峻浪漫的書勢與結體,不僅準確地闡釋了中國書法美學的真義,而且成功地將這一真義轉換為當代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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