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和教育在根源處是統一的。這不僅由于中文古老的“”字,本是一種與教育統一的“種植”和“培育”,而且因為我們堅定地相信,在“學以為己”“學以成人”的雙重意義上,教育問題就是藝術問題。藝術和教育的共同使命,如蔡元培先生在國立藝術院開學典禮的致辭中所言,是“以愛美的心真正地完成人們的生活”。
“真正地完成人們的生活”,對蔡元培先生來說,其關鍵在于美育,就是通過藝術與審美之教育,做到“破人我之見,去利害得失”。美之對象,天下為公,可以與人同樂,亦可以使人舍己為群。美感之發動,陶養性靈,激蕩情感,可以使人以身許國,不計禍福,以熱烈之情感奔赴之。教育之施行,在于引導心靈轉向,培養共同關切,點撥經驗,更新知見,涵養胸襟,鍛造品格。
蔡元培先生所說的美育,跟我們今日所說的藝術和教育聲息相通,同時也有所不同。美育是從對自然、世界的觀照中獲得審美經驗,建立起感性之學,從而涵養人心,其要旨在于人格之養成。而藝術和教育則是引導人們通過詩性的制作完成藝術家之自我,強調生命經驗的創造性轉化。藝術和教育需要在切身的實行中,在上手的訓練和身體的感覺中,貫通手、眼、身、心。在此,藝術創造的過程同時也是自我創造的過程,藝術和教育同歸于人的自我發展之生命進程。
對百年前的一代知識分子來說,教育是立人之德,是新民之創造,同時又是營造新生活、建設新社會的方略。正如陶行知先生青年時代的夢想――“以四通八達之教育,創造一個四通八達的社會”。教育由此必須是直面現實、直面問題本身的有為之學、實踐之道。就像梁漱溟先生所坦陳的:“我始終不是學問中人,也不是事功中人。我大概是問題中人!”這種面向現實的實踐意志是如此強烈,就連經學大師馬一浮先生都在《論六藝該攝一切學術》中著重指出:“六藝”之教,不是空言,須求實踐。
今日之藝術和教育,與蔡先生那代人的心愿已然相去甚遠。知識的學科化以及教育者對于現實的高度隔膜,造成了當代學術和藝術的根本問題――“知行不一,身心分離”。身心不得安頓,這不只是知識分子和藝術家的問題,而且是我們所有當代人的集體困境。在這種困境中滋生出的,是新一代中國青年的獨特人格:放任自流,卻又循規蹈矩;幻想成為世界的漫游者,卻受困于高度封閉的自我;他們是“無目的的人”,同時又是“人生的精算師”。
面對這樣的青年,面對今天藝術界、教育界諸多令人不忍、不愿、不甘之事,藝術和教育何以自處?
當代中國人的身心安頓,是藝術和教育最根本之責任。要為當代人的心靈困境與精神危機尋找出路,首先要解決“知行不一,身心分離”的問題,而這需要有情有義的知識、身心俱足的思想、知行合一的創造。
這樣的知識、思想與創造,本應是藝術和教育的真正內涵,它所導向的,是對人之感受力的蒙養和創造力的激發。在當代,欲求感受力之蒙養,首先要在大數據、人工智能的自動化時代中重建“感性之美學”,從而恢復我們對于世界的感覺;欲求創造力之激發,首先要在想象力貧乏的時代里重建“感興之詩學”,從而解放我們的身心,重啟我們的激情和愛欲。
這么多年來,我常常覺得,藝術是無緣無故的愛,而教育則是無怨無悔的愛,那么,我們所說的“藝術教育”就是兩種愛的疊加。其根本是建立起直面現實問題的學與習、道與藝,繼而在共同生活中發現生活的目的與可能。因為在“培育”的原始意義上,藝術和教育所朝向的,是一個覺醒著的人,一個對自身的生命處境有所感、對我們的歷史因緣有所覺的人,一個創造出人生之目的、確立起自我之責任的人。(高士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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