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照《山腰觀樓圖》
公元1127年,金國騎兵攻陷北宋都城汴京,俘虜徽欽二帝,史稱“靖康之難”。在被押往北地的漫長隊伍中,除去趙宋皇室成員,還有宮廷禮樂機構下的眾多樂伎、畫師、藝匠。這其中有一位年逾古稀胡子花白的老翁,他就是中國美術史上著名的“宋四家”之首――李唐。
在戰爭到來前,李唐供職于皇家畫院。由布衣之身考入畫院時,他已經48歲了。北宋的畫院全名“翰林圖畫院”,每年以命題作畫的制度甄選大江南北的優秀畫師,按照水平高低授官領俸,專職作畫。李唐應考的那一年,題目是“竹鎖橋邊賣酒家”。同場畫家們多著力描刻酒肆、溪橋等實景,獨有李唐領會到詩句中“鎖”字的意境,不繪店鋪,卻在竹林深處悠悠斜挑出一桿酒簾,構思高明而意韻閑妙,被同樣具有高超藝術造詣的宋徽宗欽點為第一名。
李唐最擅長的類別是山水,他畫山石用“大斧劈皴法”,蒼勁雄俊,滿紙煙云;畫水則有盤旋動蕩之勢,使觀眾目眩神驚。傳世的《萬壑松風圖》、《虎溪三笑圖》,時隔千年仍可直觀感知到他筆下江山千里的蔚然氣象。所以李唐在當時就非常出名,不但于畫院同僚中居領袖宗師地位,在社會上也享有盛譽,堪稱全國風雅青年的偶像。
汴京城破后,李唐先是被金兵攜擄,幸運的是在遷徙途中得以逃脫。當他聽聞康王趙構已在臨安建立朝廷,便決意南渡投奔。逃亡的李唐不改藝者本色,簡樸的行囊中除了生活必需品,有一大半都是筆墨硯碟和各色顏料,這些畫具在他看來比黃金珠寶更為重要。走到太行山附近,李唐遇上一伙占山為王的盜賊,號令過路客人須交銀錢才可放走,否則就綁入山寨充當雜役。年近七十的李唐千辛萬苦逃出元兵魔掌,卻又被強盜捉去,只好聽天由命。
然而,當山賊們打開李唐的行囊,所見只有一兜子顏料畫具,大失所望。盜賊頭領看他要錢沒錢,要體力沒體力,打算將這個無用老頭殺掉了事。這時盜賊群中一位面目斯文的人攔住說:“此人身帶筆墨,必通文字,讓他留在山寨中抄寫記賬好了。” 這才免去了李唐一死。上山后,驚魂未定的李唐連忙感謝那人的救命之恩,不想對方卻先對他施禮,并自報家門身世。那人名叫蕭照,原非賊寇,少時頗讀詩文,愛好金石書畫,只因外敵犯境天下大亂,才逼上梁山做了盜賊。看到李唐行囊中的宮制畫具時,他已斷定這個風塵仆仆的老頭是從京城逃出來的畫師,本著尊重藝者之心,出言相救。此時二人互通姓名,蕭照得知對方竟是自己從少年時代起就傾慕的畫壇大師李唐,驚喜之余,決定幫助偶像逃脫賊寨,并親自護送他去臨安。
兩人成功抵達南方后,蕭照便扔下槍棒,跟隨李唐學畫。李唐感激對方的恩德,又看中他確有悟性,對這個關門弟子也是傾囊相授。師徒兩人初到新都,沒有謀生之法,李唐只好依舊如前半生未發跡時在市井賣畫。但南宋初年人們崇尚富麗鮮艷的工筆,李唐那種神韻高妙的水墨渲染畫法一時沒有市場,作品賣不出去,連吃飯都成問題。他忍不住寫詩感嘆:“雪里煙村雨里灘,看之如易作之難。早知不入時人眼,多買胭脂畫牡丹。” 牢騷歸牢騷,身為“一筆當時動帝王”的御前畫師,李唐和他的作品影響了一個時代的藝術觀,自然不貪胭脂牡丹的俗艷榮華,寧可挨餓也堅持自己的審美品格,于亂世中彰顯出一代宗師的藝術風骨。
待到南宋政局穩定后,畫院重開,李唐才得以再次回到他所向往的藝術懷抱。宋高宗和父親徽宗一樣欣賞李唐的山水,授其為成忠郎、畫院待詔,并賜金帶,此時李唐已是年近八十須發雪白的老人了。蕭照幾年以來在他的點撥下成長迅速,時人贊其作品“蒼雅古浪”、“真有李唐風致”,不久也進入了畫院,并在李唐去世后傳承師父的技藝與風格,開南宋山水蒼勁一派之先河,臨安城內許多廟宇和園林的壁畫都出自蕭照的手筆。或許是做過山賊的原因,蕭照作畫時頗有行藏怪癖,喜歡“書名于樹石間”,不仔細看不知道作者是誰,比如他的傳世名作《山腰樓觀圖》,就將名字隱藏在絕壁的松蔭之下。
李唐和蕭照的師徒際遇頗具傳奇色彩,也蘊含著藝術的善意。從歷史的角度看,宋代偃武修文,外戰不力,大藝術家皇帝更是捧了筆硯丟了江山。但藝術本身卻有著感化人心的偉大力量,使人在衣食名利之外有一種高尚純潔的精神企求,故而李唐能夠君子固貧,蕭照得以浪子回頭。百年前,美學教育家朱光潛提倡曾說:“欲求人心凈化,先求人生美化。”也正是這一番怡情養性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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