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骷髏幻戲圖宋.李嵩紙本設色 縱24x橫26厘米 北京故宮博物館藏
南宋畫院待詔李嵩的名畫《骷髏幻戲圖》在整個中國繪畫史上都有些異類,以骷髏入畫,似乎犯了中國畫的大忌,我們都知道,中國古典文化不管是詩詞、音樂還是繪畫,都講求溫文爾雅、含蓄蘊藉。文人曰: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樂師曰:手揮五弦,目送飛鴻;畫師曰:外師造化,終得心源。以這樣的標準來看,這幅千古迷畫有些不中規中矩,多少帶了些詭異和恐怖的色彩。
宋代以市民生活為主的風俗畫倒是不少,諸如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李唐的《村醫圖》以及李嵩本人的《椿溪渡牛圖》都具有濃厚的生活趣味和鄉土氣息抑或市民氣息,作為界畫的能手,精于工筆,水墨渲染,情留象外,足可稱其為一代大家,從小得從訓遺意,典型的宮廷畫師,為何竟出如此詭異之作?
其實,所謂的《骷髏幻戲圖》如同《清明上河圖》一樣,描摹的確為市井民俗。畫面中出現骷髏牽線實為懸絲傀儡游戲。懸絲傀儡在我國有著兩千多年的歷史,是傀儡戲中最為古老的形態。其起于漢、興于唐、盛于宋,宋代的懸絲傀儡戲在唐代的基礎上更進一步,在木偶的制作上已經達到了較高的水平。類似于我們畫中看到的骷髏。這樣我們也便了解了這幅畫的大致內涵:
懸絲傀儡藝人攜妻帶子,風塵仆仆,市井賣藝。小兒奇之,手足著地,婦人憂之,全然一幅古色古香的風俗圖譜。大骷髏處于畫面左邊,坐于地上。左腿曲折著地,右腿弓起,左手按于左大腿骨近膝蓋骨處,右手提線索控制小骷髏。小骷髏右腳單腳著地,左腳抬起,兩臂做招手狀。小骷髏對面一小兒,昂首伸右臂,以對應小骷髏。小兒身后有一婦人,尺寸較小,一方面顯示出婦人距離較遠,做阻攔狀又顯示出對小兒的擔憂。而我們不僅要問:這位母親擔憂的是什么呢?這一點隨后再論。

畫面布局的重心偏重在左下角,右上則側留下了大量空白結構,如同馬遠之“馬一角”的邊角之景,給人以極大的思想云游空間,“幻戲”一名,可謂將“疏可走馬,密不透風”的中國寫意藝術發揮得淋漓盡致。整幅畫用線堅韌扎實,富有變化,染色嚴謹、古雅,頗具宋朝院體畫之特色。而且對于人體骨骼的刻畫也極為精準、干凈、利索,從畫面的重心位置以及骷髏的精筆刻畫,我們可看出,畫師顯然不是單單地描述一幅市井風俗畫。
再看畫右側,在婦人身后隱約有一條地平線,為突出曠遠之感,其實也暗含了日暮途遠的寓意,民間藝人頓息五里墩下,凄苦悲涼身世可見一般。作為身份卑微的畫院待詔的李嵩,顯然表現出了一種同命相連的悲戚之感,從大骷髏提線牽動小骷髏,小骷髏引誘孩子來突出人生之漂泊意味,頓生壓抑之感。
所以將這幅畫歸結為風俗畫未免太輕薄,骷髏人意為傀儡,大傀儡牽動小傀儡,小傀儡引誘孩子,一只手被另一只手操縱,另一只手又被最后的繩索操縱,人生的處境便被置于一種瞬息萬變、生死寂滅的境地。這里我們又會提到前面所說的,面對骷髏人的引誘,母親擔憂的是什么呢?母親的阻攔狀隱約著對生命誘惑的抵制嗎?而畫家有意將地平線設置在母親身后,母親從遠方來,顯然她的“干預”是被局促在孩子對“死亡與誘惑”游戲的好奇上,母親和孩子的鏡像關系隱約折射出孩子對母親的某種逃離,以及對傀儡人的無聲接近。這樣就形成了操縱—被操縱,逃離—干預的二元結構。孩子想走近小骷髏,小骷髏即使在引誘孩子,也是在逃離大骷髏,逃離操縱,這和母親和孩子的關系是一致,這樣,所有的人物幾乎都生活在同一張羅網上,足見生死如此,生者何堪,倒有一種后現代的意味。
我們再看,大骷髏的表情莊重嚴肅而冷靜,右手牽線,左手扶腿,顯然有人之神韻,我們知道,李嵩是出了名的精于人物、佛道,情留象外,不以言表,活生生這個骷髏就是一個人,而非骷髏,況且骷髏牽線,后面是喂食嬰兒的母親,不可能會有第三者為骷髏牽線的,畫師為何要如此之作呢?
我以為其實大骷髏就是一個意象化的人,為突出悲苦主體,故而用骷髏代替,其實不管那里坐的是誰,最后操縱一切的都是未知的命運。還有一種解釋:骷髏就是民間藝人本身,這個藝人其實不存在的是死去的鬼。骷髏者,有鬼魂之意。龔開的《中山出游圖》即表現出鬼魂游走之境。《大載禮》曰:“陰之精氣曰靈,陽之精氣曰神。”陰之精氣自然是鬼魂。《說文》曰:“鬼陰氣賊害”,朱熹曰:“鬼神者,二氣之良能。鬼無形,以骷髏代表之。”
骷髏(鬼魂)和背后女子明顯是一對夫妻,鬼魂大約是因為某種原因去世,但是出于對家庭和孩子的眷顧重又以鬼魂的形態回返家中,對流浪藝人而言,所謂天為褥,地為席,流浪其實就是一生的命運,故而席褥、挑擔、漁具兼備,可見對藝人而言,這里既是市井又是家,那么對鬼魂而言呢?其實圖畫中顯示出的“五里”字樣。據清人陳撰《玉幾山房畫外錄》言:“骷髏弄嬰圖。骷髏而衣冠者眾見,粉黛而哺乳者已見,與兒弄摩候羅亦骷髏者,日暮途遠,頓息五里墩下者,道見也。與君披圖復阿誰,見一切肉眼作如是觀。”
陳撰說在五里墩見了肉眼凡胎可見之物,背后深藏寓意,但是究竟為何,也沒有道明。顯然這里的五里墩折去一個“墩”字,可否暗示我們這本身就是一個墓碑,妻子和鬼魂相依,這個五里墩明顯就是生死的疆界。孩子嗷嗷待哺,一個新生命與一個亡魂,生死強烈對比,可見命運的虛幻、無常,倏忽幻滅。這讓我想起了美國六七十年代斯坦利·庫布里的影片《2011太空漫游》一樣,在巴洛克式的古典室內景,大衛迅速衰老,他的臥室里出現了一塊黑石。最后一個鏡頭是一個嬰兒。生與死居然在一瞬間轉化,生死同構,那么假如從這個視角來看,倒有點佛老生死齊物,萬物同源之意,也與李嵩的深諳佛理一致。
然而如果這樣理解,前面的操縱與被操縱,逃離與干預的二元結構似乎有些牽強,假如小孩子和母親是誤入這個人鬼重逢的街角呢?假如亡魂重操舊業(充當傀儡游戲的主人)僅是為了找尋在旅途中的感覺呢?顯然這時小骷髏只回歸為一個最原初的道具,用來供孩子玩樂,而并非操縱和誘惑。因為就算死亡不誘惑你,你仍將要走向死亡的五里墩。后頭嗎?地平線外那是出生之地,是懸崖,局促在畫面的一角,其實人生是局促在這荒涼的野郊,心有多遼闊,人生就有多遼闊,就像這空白藝術背后永恒的神秘。
畫家簡介:李嵩(1166—1243).南宋畫家,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少為木工,后為畫院待詔李從訓養子,隨從習畫。善畫人物、佛道像。尤善界畫。此畫表現的含義至今仍然是一個謎。圖中一大骷髏,提線操縱小骷髏,正在引誘一個小孩。畫面奇詭、怪誕,用線嚴謹且富于變化,設色古樸,有宋代院體畫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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