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孟頫《紅衣羅漢圖》(局部)
最近文物書畫界有幾件大事,一是故宮博物院的“趙孟頫特展”,二是浙江美術館的王鐸大展,還有就是匡時拍賣在上海公司開張。策劃創意各出新招,可圈可點。經過了幾年的消沉,藝術品展覽研究市場拍賣似乎又有了明顯的起色。春暖花開,百花繚亂。
史無前例的全面展陳
故宮一出手就是天朝氣象。一個趙孟頫,其實大家都十分熟悉,記得過去在湖州也辦過趙孟頫的書畫展,調集了不少各地博物館的藏品,已經大有可觀。但這次策展,鑒于故宮博物院豐富無比的鑒藏資源,又聚集了上海博物館、遼寧博物館的趙孟頫藏品,三大館一齊出手,引進了許多新的要素。在趙孟頫的傳世書畫作品集中展出(這是題中應有之義)蔚為大觀之時,還策劃了三個特別新鮮、特別吸引人的子展覽或曰“板塊”——構成一個精彩絕倫的研究型的展覽群。一個是趙孟頫的門派展,從同時代有交往的黃公望等元四家,錢選、鮮于樞、鄧文原、李衎、張淵、李倜、俞和到明代吳門書畫如文征明,再到董其昌到清代康、乾一世。還包括他的家族如妻管道昇、子趙雍等等。更有乾隆兩件《仿趙孟頫紅衣羅漢圖》《臨趙孟頫行草書卷》,后世竟有皇帝粉絲如此,乃為罕見。又一個是趙孟頫的辨偽展,題為“云泥有別”:包括托名趙孟頫的同時代偽作、后世仿作等等,凡疑者皆稱“趙孟頫款”以示與真跡差別。尤其有意思的是展廳中方便對比真偽的設置。有真跡趙臨《定武蘭亭》和偽款趙臨《定武蘭亭》;趙書真跡小楷《黃庭經》和偽款《黃庭經》;小楷《道德經》卷和偽款《道德經》卷,趙書真跡《真草千字文》和偽款《六體千字文》;兩兩對照,十分有趣,學鑒定收藏的幾乎可以在現場上課。第三個是趙孟頫的文房文物展,包括與趙孟頫相關的或趙氏書畫題材的插屏、澄泥硯、筆筒、竹雕、臂擱等等。一主三副,分兩個展期,可謂史無前例。
要構成如此豐富內涵的、體量龐大的展覽,必須要有相當宏大而綿密的學術思維。比如趙孟頫的書畫流派傳脈,是一個非常復雜的藝術史命題。其中會牽涉畫種(如人物畫山水畫)、群體(如趙氏與元四家)、如書技(小楷還是行書)、真偽鑒定、仿作(學習)與偽作(售利)、皇家口味(如乾隆一朝尚趙)、家族風范(如管道昇趙雍)、乃至文人書畫的書卷氣養成和文房雅致,這里面的每一項,即可以構成數個博士論文課題或科研項目。如果事先沒有清晰的學術視野和對書畫史的精準把握,一個籠統的“趙孟頫”,只需藏品掛出來就足以應世。大部分愛好者是“外行看熱鬧”,有頂級藏品看得到已是大滿足,根本不會有多少細致的想頭。故而這次“特展”先聲奪人,還未開展,就已經先期規劃出一個大格局大路逕——觀眾還未入故宮之門,即已經知道有“本展”、“影響”、“辨偽”、“文雅”一主三副四大項的展覽觀賞結構。如果再加上學術研討會,這樣的針對社會推廣普及又立足學術的專業引導,是過去辦藏品展者所未可夢見的。
趙孟頫與《蘭亭序》
最近接到故宮邀請,要出席主持趙孟頫學術研討會。9月6日一12月5日的上下兩場展期,超大規模又超長展期,的確是今年秋季最大的一個亮點。
由“趙孟頫特展”想到六年前的2011故宮蘭亭特展。策劃也非常精彩,共各種《蘭亭序》寫本拓本齊刷刷亮相武英殿,主體共分為《蘭亭特展》、《蘭亭珍拓展》兩大部分。有宮藏相關的《蘭亭》題材文房字畫、宋拓本、“蘭亭八柱”、單刻或叢帖中的《蘭亭序》,強調的是在高端的文物原件展出基礎上的“蘭亭文化”即書法、繪畫、詩文、工藝文房的綜合性內容。尤其是幾個關鍵詞提示:“王羲之的蘭亭”、“唐太宗的蘭亭”、“乾隆的蘭亭”、“誰的蘭亭?”極有新意,寓示著《蘭亭》故事的生生不滅。并配有“2011蘭亭國際學術研討會”。記得我當時受邀在研討會上發表了最新研究成果,論文題為:《“摹搨”之魅——關于[蘭亭序]與王羲之書法書風研究中一個不為人重視的命題》。迄今想來,那次展覽,于故宮而言,還是一個令人景仰和懷念還有回味無窮的輝煌記錄。
其后是2015年,故宮成立九十周年大慶,又舉辦《〈石渠寶笈〉特展》 ,以《石渠寶笈》著錄書畫為主,共展出《游春圖》《伯遠帖》《馮摹蘭亭》乃至當時在市民中最火爆的《清明上河圖》,共分為“典藏篇”、“編纂篇”。這一次原擬提交論文,后未果。結果故宮方面認為這樣嘔心瀝血策劃完成的大展,陳先生這樣的人不來看一下,知音不到,我們也覺得遺憾。他們開玩笑說這乃是俞伯牙撫琴卻少鐘子期在場,未免煞風景也。必須要派您一個活兒,名正言順過來一趟。于是受邀去主持了一場“學術研討會”,飽覽了所有藏品展品。后來想想非常慶幸,如果不是這樣的會議主持身份,展覽開幕后火爆逆天,人山人海,我的一個學生帶隊去京參觀,早晨7點起排隊上下午一整天還要加晚上,等了十幾個小時直到晚上9點才能進入武英殿展廳觀看,甚至還有“故宮跑”這樣的時尚掌故。倘若是我,豈非崩潰?
圍繞趙孟頫的問題
今年的《趙孟頫特展》可以說是故宮的第三次出手,也還是以書畫頂級藏品為根基:是一個“先看好東西”的原則。又進而關注它的思想性、文化性和故事性,把趙孟頫身上的“故事細胞”充分激活出來,比如故事中應該有這些情節:
(一)他的宋宗室仕元(被指失節導致風格軟媚,道德評價)
(二)一門夫妻父子俱善書畫(家族承傳之門風)
(三)元初文人班首、書畫領袖(與元初黃公望錢選鮮于樞等交往的“朋友圈”)
(四)書畫清雅技法全面(書畫技法風格形式史上的中興功臣,集萬法于一身)
(五)江南士大夫風范(文人畫與書法轉型)
(六)后世追隨者眾(從顏柳歐“趙”并名,到后世各家臨、仿、摹不計其數)
(七)乾隆尚趙(孟頫),對比于康熙尚董(其昌)的時風
……
這些牽涉家族史、文化史、倫理史、技法史、習字史、鑒藏史、清初書法風格史的龐大而交錯的綜合內容作為課題的提出,正是這次特展的最大價值所在。有如我們看許多省級以下博物館研究家包括歐美日本博物館的一些久負盛名的人士,眼睛只盯著藏品(展品)個體,為收藏服務,不免墜入格局窄小之尷尬,尤其是對著畫面故弄玄虛強作解人,完全缺乏必要的扎實考證和舉一反三觸類旁通的生發能力。在各種研討會上,反不如大學科研院所的專家們的見解,能縱橫捭闔而具有史識史學之高度。以此作為參照,這次故宮的“趙孟頫特展”雖然也是出自博物館同行,但從策展開始就有一種開放的心態,所謂“講好趙孟頫的故事”,而且梳理各個方方面面,極有學術思維和把握能力。這樣的展覽,既不失專業高度,又十分親民,還新意迭出。實在是在藝術史、收藏鑒定史、文化史方面,堪稱是一次可以成為時代標桿的壯舉。
反復翻看故宮同行發來的展覽目錄,忽然發現一個問題,趙孟頫的展品中,凡書法均為卷、冊;并無中堂掛軸形式。證明元初之時,書法還是案頭作業,而不是壁上懸掛供人欣賞。不像中國畫中的山水畫,五代荊浩關仝以下,宋代范寬《溪山行旅圖》郭熙《早春圖》等,早已是中堂大軸、尋丈之幅,它似乎告訴我們,書法不像中國畫,它一直在日常書寫、隨記手札、詩稿文冊中徘徊,而中國畫卻迅速早熟,徹底進入到審美藝術觀賞的領域中去,我們一直說書畫同源,其實在這方面,書、畫或許并不同步?
今次的趙孟頫國際學術研討會,如果能對這一懸而未決的疑問作一解惑,則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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