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從線條中透露出形象姿態
我們以前講過,埃及、希臘的建筑、雕刻是一種團 塊的造型。米開朗琪羅說過:一個好的雕刻作品,就是從山上滾下來滾不壞的。他們的畫也是團 塊。中國就很不同。中國古代藝術家要打破這團 塊,使它有虛有實,使它疏通。中國的畫,我們前面引過《論語》“繪事后素”的話以及《韓非子》“客有為周君畫莢者”的故事,說明特別注意線條,是一個線條的組織。中國雕刻也像畫,不重視立體性,而注意在流動的線條。中國的建筑,我們以前已講過了。 中國戲曲的程式化,就是打破團 塊,把一整套行動,化為無數線條,再重新組織起來,成為一個最有表現力的美的形象。翁偶虹介紹郝壽臣所說的表演藝術中的“疊折兒”說:折兒是從線條中透露出形象姿態的意思。這個特點正可以借來表明中國畫以至中國雕刻的特點。中國的“形”字,字旁就是三根毛,以三根毛來代表形體上的線條。這也說明中國藝術的形象的組織是線紋。
由于把形體化成為飛動的線條,著重于線條的流動,因此使得中國的繪畫帶有舞蹈的意味。這從漢代石刻畫和敦煌壁畫(飛天)可以看得很清楚。有的線條不一定是客觀實在所有的線條,而是畫家的構思、畫家的意境中要求一種有節奏的聯系。例如東漢石畫像上一幅畫,有兩根流動的線條就是畫家憑空加上的。這使得整個形象顯得更美,同時更深一層的表現內容的內部節奏。這好比是舞臺上的伴奏音樂。伴奏音樂烘托和強化舞蹈動作,使之成為藝術。用自然主義的眼光是不可能理解的。
荷蘭大畫家倫勃朗是光的詩人。他用光和影組成他的畫,畫的形象就如同從光和影里凸出的一個雕刻。法國大雕刻家羅丹的韻律也是光的韻律,中國的畫卻是線的韻律,光不要了,影也不要了。“客有為周君畫莢者”的故事中講的那種漆畫,要等待陽光從一定角度的照射,才能突出形象,在韓非子看來,價值就不高,甚至不能算作畫了。

倫勃朗 《夜巡》
從中國畫注重線條,可以知道中國畫的工具——筆墨的重要,中國的筆發達很早,殷代已有了筆,仰韶文化的陶器上已經有用筆畫的魚。在楚國墓中也發現了筆,中國的筆有極大的表現力,因此筆墨二字,不但代表繪畫和書法的工具,而且代表了一種藝術境界。
我國現存的一幅時代古老的畫,是一九四九年長沙出土的晚周帛畫。對于這幅畫,郭沫若作了這樣極有詩意的解釋:
“畫中的鳳與夔,毫無疑問是在斗爭。夔的唯一的一只腳伸向鳳頸抓拿,鳳的前屈的一只腳也伸向夔腹抓拿。夔是死沓沓地絕望地拖垂著的,鳳卻矯健鷹揚地呈現著戰勝者的神態。
“的確,這是善靈戰勝了惡靈,生命戰勝了死亡,和平戰勝了災難。這是生命勝利的歌頌,和平勝利的歌頌。

人物龍鳳圖
“畫中的女子,我覺得不好認為巫女。那是一位很現實的正常女人的形象,并沒有什么妖異的地方。從畫的位置看來,女子是分明站在鳳鳥一邊的。因此我們可以肯定的說,畫的意義是一位好心腸的女子,在幻想中祝禱著:經過斗爭的生命的勝利、和平的勝利。
“畫的構成很巧妙地把幻想與現實交 織著,充分表現著戰國時代的時代精神。
“雖然規模有大小的不同,和屈原的《離騷》的構成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比起《離騷》來,意義卻還要積極一些:因為這里有斗爭,而且有斗爭必然勝利的信念。畫家無疑是有意識地構成這個畫面的,不僅布置勻稱,而且意象軒昂。畫家是站在時代的焦點上,牢守著現實的立場,雖然他為時代所限制,還沒有可能脫盡古代的幻想。
“這是中國現存的最古的一幅畫,透過兩千年的歲月的鉛幕,我們聽出了古代畫工的搏動著的心音。”(《文史論集》第296--297頁)
現在我們要注意的是,這樣一幅表現了戰國時代的時代精神的含義豐富的畫,它的形象正是由線條組成的。換句話說,它是憑借國畫的工具——筆墨而得到表現的。
(二)氣韻生動和遷想妙得(見洛陽西漢墓壁畫)
六朝齊的謝赫,在《古畫品錄》序中提出了繪畫“六法”成為中國后來繪畫思想、藝術思想的指導原理。“六法”就是:(1)氣韻生動;(2)骨法用筆;(3)應物象形;(4)隨類賦彩;(5)經營位置;(6)傳移模寫。
希臘人很早就提出“模仿自然”。謝赫“六法”中的:“應物象形”、隨類賦彩”是模仿自然,它要求藝術家睜眼看世界:形象、顏色,并把它表現出來。但是藝術家不能停留在這里,否則就是自然主義。藝術家要進一步表達出形象內部的生命,這就是“氣韻生動”的要求。氣韻生動,這是繪畫創作追求的最高目標,最高的境界,也是繪畫批評的主要標準。
氣韻,就是宇宙中鼓動萬物的“氣”的節奏與和諧。繪畫有氣韻,就能給欣賞者一種音樂感。六朝山水畫家宗炳,對著山水畫彈琴說:“欲令眾山皆響”,這說明山水畫里有音樂的韻律。明代畫家徐渭的《驢背吟詩圖》,使人產生一種驢蹄行進的節奏感,似乎聽見了驢蹄的的答答的聲音,這是畫家微妙的音樂感覺的傳達。其實不單繪畫如此,中國的建筑、園林、雕塑中都潛伏著音樂感——即所謂“韻”。西方有的美學家說:一切的藝術都趨向于音樂。這話是有部分的真理的。

徐渭 《驢背吟詩圖》
再說“生動”。謝赫提出這個美學范疇,是有歷史背景的。在漢代,無論繪畫、雕塑、舞蹈、雜技,都是熱烈飛動、虎虎有生氣的。畫家喜歡畫龍、畫虎、畫飛鳥、畫舞蹈中的人物。雕塑也大多表現動物。所以,謝赫的“氣韻生動”,不僅僅是提出了一個美學要求,而且首先是對于漢代以來的藝術實踐的一個理論概括和總結。
謝赫以后,歷代畫論家對于“六法”繼續有所發揮。如五代的荊浩解釋“氣韻”二字:“氣者,心隨筆運,取象不惑。韻者,隱跡立形,備遺不俗”(《筆法記》)。這就是說,藝術家要把握對象的精神實質,取出對象的要點,同時在創造形象時又要隱去自己的筆跡,不使欣賞者看出自己的技巧。這樣把自我融合在對象里,突出對象的有代表性的方面,就成功為典型的形象了。這樣的形象就能讓欣賞者有豐富的想象的余地。所以黃庭堅評李龍眠的畫時說,“韻”者即有余不盡。
為了達到“氣韻生動”,達到對象的核心的真實,藝術家要發揮自己的藝術想象。這就是顧愷之論畫時說的“遷想妙得”。一幅畫既然不僅僅描寫外形,而且要表現出內在神情,就要靠內心的體會,把自己的想象遷入對象形象內部去,這就叫“遷想”;經過一番曲折之后,把握了對象的真正神情,是為“妙得”。頰上三毛,可以說是“遷想妙得”了——也就是把客觀對象真正特性,把客觀對象的內在精神表現出來了。
顧愷之說:“臺榭一定器耳,難成而易好,不待遷想妙得也。”這是受了時代的限制。后來山水畫發達起來以后,同樣有人的靈魂在內,寄托了人的思想情感,表現了藝術家的個性。譬如倪云林畫一幅茅亭,就不是一張建筑設計圖,而是凝結著畫家的思想情感,傳達出了畫家的風貌。這就同樣需要“遷想妙得”。
總之,“遷想妙得”就是藝術想象,或如現在有些人用的術語:形象思維。它概括了藝術創造、藝術表現方法的特殊性。后來荊浩《筆法記》提出的圖畫六要中的“思”(“思者,刪撥大要,凝想形物”),也就是這個“遷想妙得”。
(三)骨力、骨法、風骨
前面說到,筆墨是中國畫的一個重要特點。筆有筆力。衛夫人說:“點如墜石”,即一個點要凝聚了過去的運動的力量。這種力量是藝術家內心的表現,但并非劍拔弩張,而是既有力,又秀氣。這就叫做“骨”。“骨”就是筆墨落紙有力、突出,從內部發揮一種力量,雖不講透視 卻可以有立體感,對我們產生一種感動力量。骨力、骨氣、骨法,就成了中國美學中極重要的范疇,不但使用于繪畫理論中(如顧愷之《魏晉勝流畫贊》,幾乎對每一個人的批評都要提到“骨”字),而且也使用于文學批評中(如《文心雕龍》有《風骨》篇)。
所謂“骨法”,在繪畫中,粗淺來說,有如下兩方面的含義。
第一,形象、色彩有其內部的核心,這是形象的“骨”。畫一只老虎,要使人感到它有“骨”。“骨”,是生命和行動的支持點(引伸到精神方面,就是有氣節,有骨頭,站得住),是表現一種堅定的力量,表現形象內部的堅固的組織。因此“骨”也就反映了藝術家主觀的感覺、感受,表現了藝術家主觀的情感態度。藝術家創造一個藝術形象,就有褒貶,有愛憎,有評價。藝術家一下筆就是一個判斷。在舞臺上,丑角出臺,音樂是輕松的,不規則的,跳動的;大將出臺,音樂就變得莊嚴了。這種音樂伴奏,就是藝術家對人物的評價。同樣,“骨”不僅是對象內部核心的把握,同時也包皮含著藝術家對于人物事件的評價。
第二,“骨”的表現要依賴于“用筆”。張彥遠說:“夫象物必在于形似,而形似須全其骨氣;骨氣形似,皆本于立意而歸于用筆”(《歷代名畫記》)。這里講到了“骨氣”和“用筆”的關系。為什么“用筆”這么要緊?這要考慮到中國畫的“筆”的特點。中國畫用毛筆。毛筆有筆鋒,有彈性。一筆下去,墨在紙上可以呈現出輕重濃淡的種種變化。無論是點,是面,都不是幾何學上的點與面(那是圖案畫),不是平的點與面,而是圓的,有立體感。中國畫家最反對平扁,認為平扁不是藝術。就是寫字,也不是平扁的。中國書法家用中鋒的字,背陽光一照,正中間有道黑線,黑線周圍是淡墨,叫作“綿裹鐵”。圓滾滾的,產生了立體的感覺,也就是引起了“骨”的感覺。中國畫家多半用中鋒作畫。也有用側鋒作畫的。因為側鋒易造成平面的感覺,所以他們比較講究構圖的遠近透視 ,光線的明暗等等。這在畫史上就是所謂“北宗”(以南宋的馬、夏為代表)。
“骨法用筆”,并不是同“墨”沒有關系。在中國繪畫中,筆和墨總是相互包皮含、相互為用的。所以不能離開“墨”來理解“骨法用筆”。對于這一點,呂風子有過很好的說明。他說:
“‘賦彩畫’和‘水墨畫’有時即用彩色水墨涂染成形,不用線作形廓,舊稱‘沒骨畫’。應該知道線是點的延長,塊是點的擴大;又該知道點是有體積的,點是力之積,積力成線會使人有‘生死剛正’之感,叫做骨。難道同樣會使人有‘生死剛正’之感的點和塊,就不配叫做骨嗎?畫不用線構成,就須用色點或墨點、色塊或墨塊構成。中國畫是以骨為質的,這是中國畫的基本特征,怎么能叫不用線構的畫做‘沒骨畫’呢?叫它做沒線畫是對的,叫做‘沒骨畫’便欠妥當了。”
“這大概是由于唐宋間某些畫人強調筆墨(包皮括色說)可以分開各盡其用而來。他們以為筆有筆用與墨無關,筆的能事限于構線,墨有墨用與筆無關,墨的能事止于涂染;以為骨成于筆不是成于墨與色的,因而叫不是由線構成而是由點塊構成——即不是由筆構成而是由墨與色構成的畫做‘沒骨畫’。不知筆墨是永遠相依為用的;筆不能離開墨而有筆的用,墨也不能離開筆而有墨的用。筆在墨在,即墨在筆在。筆在骨在,也就是墨在骨在。怎么能說有線才算有骨,沒線便是沒骨呢? 我們在這里敢這樣說:假使‘賦彩畫’或‘水墨畫’真是沒有骨的話,那還配叫它做中國畫嗎?”(《中國畫法研究》第27—28頁)
現在我們再來談談“風骨”。劉勰說:“怊悵述情,必始乎風;沈呤鋪辭,莫先于骨。…‘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駿爽,則文風生焉”《文心雕龍·風骨》。對于“風骨”的理解,現在學術界很有爭論“骨”是否只是一個詞藻(鋪辭)的問題?我認為“骨”和詞是有關系的。但詞是有概念內容的。詞清楚了,它所表現的現實形象或對·于形象的思想也清楚了。“結言端直”,就是一句話要明白正確,不是歪曲,不是詭辯。這種正確的表達,就產生了文骨。但光有“骨”還不夠,還必須從邏輯性走到藝術性,才能感動人。所以“骨”之外還要有“風”。“風”可以動人,“風”是從情感中來的。中國古典美學理論既重視思想——表現為“骨”,又重視情感——表現為“風”。一篇有風有骨的文章就是好文章,這就同歌唱藝術中講究“咬字行腔”一樣。咬字是骨,即結言端直,行腔是風,即意氣駿爽、動人情感。
(四)“山水之法,以大觀小”
中國畫不注重從固定角度刻畫空間幻景和透視 法。由于中國陸地廣大深遠,蒼蒼茫茫,中國人多喜歡登高望遠 (重陽登高的習慣),不是站在固定角度透視 ,而是從高處把握全面。這就形成中國山水畫中“以大觀小”的特點。宋代李成在畫中“仰畫飛檐”,沈括嘲笑他是“掀屋角”。沈括說:
“李成畫山上亭館及樓塔之類,皆仰畫飛檐,其說以謂自下望上,如人平地望塔檐間,見其榱桷。此論非也。大都山水之法,蓋以大觀小,如人觀假山耳。若同真山之法,以下望上,只合見一重山,豈可重重悉見,兼不應見其溪谷間事。又如屋舍,亦不應見其中庭及后巷中事。若人在東立,則山西便合是遠境;人在西立,則山東卻合是遠境。似此如何成畫?李君蓋不知以大觀小之法。其間折高、折遠,自有妙理,豈在掀屋角也!”(《夢溪筆談》卷十六)
畫家的眼睛不是從固定角度集中于一個透視 的焦點,而是流動著飄瞥上下四方,一目千里,把握大自然的內部節奏,把全部景色組織成一幅氣韻生動的藝術畫面。“詩云:鳶飛戾天,魚躍于淵,言其上下察也。”(《中庸》),這就是沈括說的“折高折遠”的“妙理”。而從固定角度用透視 法構成的畫,他卻認為那不是畫,不成畫。中國和歐洲繪畫在空間觀點上有這樣大的不同。值得我們的注意。誰是誰非? 一一注:本文節選自宗白華《美學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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