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師曾 蒲束羣蟹圖

(本版文字據王世襄《由我得之,由我遣之——我的收藏之道》、陳師曾《文人畫之價值》)
陳師曾(著名美術家、藝術教育家)
何謂文人畫?即畫中帶有文人之性質,含有文人之趣味,不在畫中考究藝術上之工夫,必須于畫外看出許多文人之感想,此之所謂文人畫?;蛑^以文人作畫,必于藝術上功力欠缺,節外生枝,而以畫外之物以彌補、掩飾之計。殊不知畫之為物,是性靈者也,思想者也,活動者也,非器械者也,非單純者也。否則直如照相器,千篇一律,人云亦云,何貴乎人邪?何重乎藝術邪?所貴乎藝術者,即在陶寫性靈,發表個性與其感想。
而文人又其個性優美,感想高尚者也;其平日之所修養品格,迥出于庸眾之上,故其于藝術也,所發表抒寫者,自能引人入勝,悠然起淡遠幽微之思,而脫離一切塵垢之念。然則觀文人之畫,識文人之趣味,感文人之感者,雖關于藝術之觀念淺深不同,而多少必含有文人之思想;否則如走馬看花,囫圇吞棗,蓋心同、此理同之故耳。
世俗之所謂文人畫,以為藝術不甚考究,形體不正確,失畫家之規矩,任意涂抹,以丑怪為能,以荒率為美,專家視為野狐禪,流俗從而非笑,文人畫遂不能見賞于人。而進退趨蹌,動中繩墨,彩色鮮麗,搔首弄姿者,目為上乘。雖然,陽春白雪,曲高寡和,文人畫之不見賞流俗,正可見其格調之高耳。
夫文人畫,又豈僅以丑怪荒率為事邪?曠觀古今文人之畫,其格局何等謹嚴,意匠何等精密,下筆何等矜慎,立論何等幽微,學養何等深醇,豈粗心浮氣輕妄之輩所能望其肩背哉!但文人畫首重精神,不貴形式,故形式有所欠缺而精神優美者,仍不失為文人畫。文人畫中固亦有丑怪荒率者,所謂寧樸毋華,寧拙毋巧,寧丑怪毋妖好,寧荒率毋工整,純任天真,不假修飾,正足以發揮個性,振起獨立之精神,力矯軟美取姿、涂脂抹粉之態,以保其可遠觀不可近玩之品格。
故謝赫六法,首重氣韻,次言骨法用筆,即其開宗明義,立定基礎,為當門之棒喝。至于應物象形,隨類賦彩,傳移摹寫等,不過入學之法門、藝術造型之方便,入圣超凡之借徑,未可拘泥于此者也。
蓋嘗論之,東坡詩云:“論畫貴形似,見與兒童鄰。”乃玄妙之談耳。若夫初學,舍形似而騖高遠,空言上達而不下學,則何山川、鳥獸、草木之別哉?僅拘拘于形似,而形式之外,別無可取,則照相之類也。人之技能,又豈可與照相器具、藥水并論邪?即以照相而論,雖專任物質,而其擇物配景,亦猶有意匠寓乎其中,使有合乎繪畫之理想與趣味。何況純潔高尚之藝術,而以吾人之性靈、感想所發揮者邪?
文人畫有何奇哉?不過發揮其性靈與感想而已。試問文人之事何事邪?無非文辭詩賦而已。文辭詩賦之材料,無非山川、草木、禽獸、蟲魚及尋常目所接觸之物而已。其所感想,無非人情世故、古往今來之變遷而已。試問畫家所畫之材料,是否與文人同?若與之同,則文人以其材料寄托其人情世故、古往今來之感想,則畫也,謂之文亦可,謂之畫亦可;而山川、草木、禽獸、蟲魚,尋常目所接觸之物,信手拈來,頭頭是道。譬如耳目鼻舌,筆墨也;聲色臭味者,山川鳥獸蟲魚、尋常目所接觸之物也;而所以能視聽言動觸發者,乃人之精神所主司運用也。文陳師曾人既有此精神,不過假外界之物質以運用之,豈不徹幽入微、無往而不可邪!雖然,耳目鼻舌之具有所妨礙,則視聽言動不能自由,故藝術不能不習練。文人之感想、性格各有不同,而藝術習練之程度有等差,此其所以異耳。
陳師曾 花石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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