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的我很酸,常寫些無病呻吟的“美文”來自我陶醉,覺得自己很文藝,很脫俗,有點清高,有點深沉,當然也有點“孤獨”,那時覺得“孤獨”很美,有“世人皆睡我獨醒”的意味,于是洋洋自得,于是“享受孤獨”,“享受”時間久了,發現有點“消化不良”,我變得浮躁,坐臥不寧,看見門想踢,看見墻想砸,看見姑娘就心猿意馬:事實證明我是個沉不住氣的家伙,對“孤獨”的追求純屬“葉公好龍”,“孤獨”成了扯蛋的玩意,我開始渴望愛情,渴望友情,想找人聊天,聊繪畫,聊社會,聊所謂的理想和人生,當然也聊女人,很不幸,適時出現的周建祥成了我的聊天對象,好在他那時也是光棍一條,共同話題很多,最初我還怕他嫌煩,但看他那興味盎然的樣子,我也就心安了。
我與建祥認識十幾年了。十幾年來,我經常去合肥,他也經常來車站接我。那時他騎著摩托車,一見面也不說話,直接遞給我一頂頭盔,在合肥的大街上,他很鎮定地騎著車,左駛右拐,如入無人之境,像一名很老練的黑摩的司機。我神情緊張地坐在后面,對他說的話充耳不聞_____我總擔心會有交警斜刺殺出,來一聲暴喝,扣了他的車,罰了他的錢,附帶一頓不留情面的訓斥,其實我的擔心純屬多余。建祥是一個細心的人,也是一個優雅的人,言談舉止間有一種氣定神閑的味道。我時?;孟胨┝斯叛b的樣子,青衿方巾,長袍大袖,在古人的畫里品茗,彈琴,一派高山流水之風。事實上,建祥會彈古琴,曾是合肥逍遙琴社的社長。在這方面我不是他的知音。有一次他特意為我彈了一曲《酒狂》,可我受寵若驚之余,實在聽不懂他在彈什么。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在他的琴聲中心領神會并和而歌之,可嘆我頭天晚上并未睡好,又坐了一下午的火車,如此低沉古奧的琴音無異于催眠神藥。我神思恍惚地坐著,殘存的意識在與睡神做殊死的搏斗,我熱切盼望這么長的曲子快點彈完,同時恨不得拿根木棍撐住我的眼皮。好在曲子終于結束了,不然酣睡如泥的我又該如何收場?
當然建祥不會計較這些,他在乎的是繪畫。只有繪畫才會讓他快樂,“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繪畫是他的理想,也是他的人生價值所在。建祥愛花,喜歡畫干花,一叢叢,一簇簇,這些枯萎的花朵陳置于花瓶里,茶幾上,有一種哀婉的氣息。貢布里希在《象征的圖像》里說:藝術家對于描繪對象的注意,總在有意無意中完成,注意的本質在于它具有選擇性,我們可以通過畫家的選擇而直視他的內心。“干花”_____枯萎的花朵,此時有著象征和隱喻的意味。林妹妹也愛花,但與她純粹的傷春悲秋不同,建祥對于干花的關注,不僅在于對生命傷逝的哀悼,更在于對命運無常的反抗。在他的《瓶花》系列作品中,枯萎的花朵與瓷瓶上的人體無疑是兩種互為相反的暗示:花朵越是枯萎,就越顯示出人體生命力的狂野與不羈;而這種生命的充盈與活力,又被禁錮在冰冷的花瓶之內。于是,生命的怒放與凋謝,感情的熱烈與禁錮,形成兩組難以化解的矛盾。它暗示我們的人生也在各種矛盾的糾葛中前行,不同力量的交叉,使我們的人生變得厚重而有力量。與《瓶花》系列類似的作品,是他的兩組人物畫作品《金陵十三釵》和《金瓶梅》。從精神內核來說,它依然是《瓶花》系列的延續,只不過枯萎的花朵化成了妖嬈的女子,她們的夢想、希望、憂郁乃至交歡,都只是生命的一種形態,從這種形態中,我們看到生與死、愛與恨、歡樂與掙扎、充實與虛空,那些人體與面容,虛化成一個個曖昧的符號,如同怒放的花兒一樣。它們在暗夜中吶喊,在寂寞中綻開,在孤獨中訴說蒼涼,在極樂中揮灑生命的虛無。盛衰枯榮,似乎只在一瞬。就像《紅樓夢》中的“風月寶鑒”,正面看是妖嬈,是欲望,反面看,是枯骨,是絕望。“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兒今又在蓬窗上”。這種生命的大虛空,或許是建祥有意為之,又或者是無意為之,它正好與《紅樓夢》的主旨契合。偶然?必然?只有建祥知曉。
《瓶花》與《紅樓》等系列幾乎是建祥作品中的“異數”,在更多的時候,建祥作品中的氣質是從容恬靜的,有一種出世般的情懷??此髞懋嫷亩际猩倥盗?姑娘們無不靜默著,若有所思,似乎俗世中的愛恨情仇,都成了遙不可及的云影,成了漸行漸遠的風景;她們的迷茫與悵然,連接著畫面之外的世界,若驚鴻一瞥,若閑情偶寄,欲說還休。畫面中會有一些憂傷,但并不強烈,哀而不傷,怨而不怒,一如建祥的為人,如春水一抹,如秋山明凈,我極少見他當眾開懷大笑的模樣,畫如其人,果然如此。
建祥入選第十二屆全國美展的作品《彼岸》應該是他近期的代表作,與前期作品不同,畫面少了些狂野,多了些天真,少了些熱烈,多了些平淡。他已經把幻想中的“紅樓”轉向了觸手可及的現實,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接地氣”。只是他眼中的現實,沒有沉重與艱辛,沒有冰冷與絕望,而是一個純凈透明的世界_____母與子的親情,男與女的愛戀,甜蜜溫馨,幸福如花。從繪畫的角度而言,這種情緒其實很難把握:溫情的泛濫容易甜俗,過于含蓄則意猶未盡,它需要一種理性控制下的表達。我認為建祥的努力是卓有成效的:輕淡的調子,明快的色彩,與之呼應的墨塊,畫面輕盈而沉著;密集的人物與大片的虛空,對比出疏密有致的整體;略帶裝飾的造型,古拙夸張的面容,似乎有陳老蓮的韻致,又似乎有浮世繪的影子。從某種意義來說,真正好的作品,往往是將各種矛盾統一成和諧的整體,讓畫面的各種元素以最合適的方式呈現出來。但沒有任何規則告訴我們什么時候才算“合適”。它要求我們在繪畫時必須不停地思考,不斷地琢磨,“藝術家在事關形狀的協調或顏色的調配時,往往極端的瑣碎,或者極端的挑剔”,(貢布里?!端囆g的故事》),創作的過程,自然也成了一場痛苦與煎熬的旅程。這旅程的盡頭,也許是柳暗花明的喜悅,也許是墜入深淵的絕望,一切充滿未知,一切又似乎早已注定。作為同道中人,我相信我的感悟,也一定是建祥的感悟。
榮格說:“向外看的人,醒著;向內看的人,做著夢”。所謂向內看的人,是不斷審視自己的內心,追求情感與精神的自由,這是藝術家的特質。因此,藝術家都愛做著夢,只是各人的夢境不同罷了。有時我覺得回憶也是一種夢,一種交融著現實與幻像的夢。在這場回憶的夢中,我看見建祥一臉平靜地走出歙縣火車站,照例是寵辱不驚的表情,嘴角有一絲笑意。已經是燈火闌珊了,我與他走進路邊的一家小面館?;璋档臒艄?有些油膩的小方桌,我給他點了一碗肉絲面。我忘了他是在夸面條好吃還是抱怨面條難吃。我只記得有一列火車從遠處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哐嘡哐嘡的聲音,震得地面微微顫抖。它義無反顧地駛向黑暗的深處,駛向歲月的深處。恍惚間,我感到了時間的顫栗,感到大片大片的虛空,正向我洶涌襲來。
轉眼間,這已經是十三年前的往事了。
2015年9月6日 凌曉星于安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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