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紀的俄羅斯是農(nóng)民的國度。莫斯科的沙龍里,貴族的閑聊中夾雜著法語和英語,廣袤的大地間,農(nóng)民們在生存線上掙扎。傳統(tǒng)維系著這個巨大國度的統(tǒng)治,而傳統(tǒng)滋生在蜿蜒的伏爾加河兩岸,森林和沼澤間,湖泊與平原,小鎮(zhèn)的集市和酒館里,農(nóng)家的婚宴和喪禮中。每行每業(yè)的生計都很艱難,皮肉和心靈都受著苦,可是另一方面,人們又從身畔的自然之美中得到慰藉。這樣反復的煎熬與滋養(yǎng)中,苦難與美好都逐漸被理解成一種神秘而溫柔,只有俄羅斯人自己能夠領會的宿命。它不可捉摸,難以描繪,于是被概括為:俄羅斯的心靈。

《索柯爾尼基之秋》1879, 布上油畫 63.5x50 厘米 莫斯科 特列季亞科夫國家畫廊
看見,并試圖呈現(xiàn)“俄羅斯的心靈”的,是那個年代的知識分子。他們來自各種舊式家庭,在莫斯科,圣彼得堡和基輔的學院接受教育,對雕敝的社會現(xiàn)狀失望,又被國家的新前途和可能誘惑著。他們迫不及待地與舊的事物決裂,于是便成為了邊緣人。
文學中的普希金,屠格涅夫,托爾斯泰,果戈里,契訶夫,音樂領域里的穆索爾斯基、鮑羅亭,繪畫領域里的克拉姆斯科伊,薩夫拉索夫,佩羅夫,列賓……他們以各自的才能和野心為俄羅斯造像,卻都交織著憤怒,憂傷,希望,眷戀,疑惑,這些既百折千回又樸素坦蕩的感情,也許就構成了俄國文藝中那種豐富而單純、強烈而雍容的詩 意。

《雨后的普利歐斯 》1889, 布上油畫, 80x125 厘米, 莫斯科 特列季亞科夫國家畫廊
列維坦(Isaak Levitan)是19世紀后期俄國藝術界的頂尖人物。他才調(diào)早成,師出名門,是以《白嘴鴉回來了》震撼俄國畫壇的薩夫拉索夫的弟子。他19歲時畫莫斯科近郊公園景象的《索柯爾尼基之秋》,就被巡回畫派的贊助人特列恰可夫買去。
列維坦吸收了荷蘭風景畫家羅依斯達(Ruysdael) 微妙的剪影和起伏的大輪廓線,但是他又有細節(jié),有完整局部,局部之間形成對比,陰云和陽光,嬌嫩的小日本楓和深色松林。光和影子都是朦朧的,籠罩在淡淡的情緒里。風,吹拂過畫面:高高的樹梢,搖擺的楓樹枝干,落葉與草尖,是暮秋的冰涼。但是色彩的溫度是暖的: 天空的淡粉、樹林的深棕、楓樹的橙紅金黃,土地的淺棕和黃。這就形成復雜的參差感受,淡淡的慰藉和欣喜。與同時代同在室外對景做畫的巴比松畫家們相比,他們畫的是視覺的微妙,列維坦畫的是心靈的微妙。
成名后的列維坦常在旅途中。他在伏爾加河沿岸作畫,這幅《雨后的普利歐斯 》中的普利歐斯(Plyos) 是他常逗留的伏爾加河畔小鎮(zhèn)。畫里頗能展現(xiàn)他心愛的冷色調(diào)。雨后天光乍泄,萬物的色都剛被水洗去,收斂著。在這單純干凈的光源下,色相的冷暖變化就更細膩。草色,砂土色,天色,水色,山色,遠村色,都一點點地收到灰藍的調(diào)子里。這種由寬闊的景深與細膩的漸變所烘托出的灰藍,格外旖旎。如果說東山魁夷的藍是裝飾性的,馬蒂斯的藍是高純度的,塞尚的藍是富于結構感的,那么列維坦的藍則獨具一種溫婉而明凈的人性。
列維坦的風格與當時風行的車爾尼雪夫斯基所倡導的現(xiàn)實主義文藝美學是分不開的。現(xiàn)實主義文藝強調(diào)對社會的客觀寫照,又不是左拉那樣無道德、無功利觀的自然主義,而是要通過反映現(xiàn)實來觸動社會現(xiàn)狀,這就很容易使繪畫成為講故事,使繪畫中的文學性壓倒其視覺性。列賓的《伏爾加河上的纖夫》就是一個例子。
列維坦畫的是風景,可是他在選取題材、畫面布局上,也會比較注重“關于人的主題”。《深潭》來源于當?shù)匾粋€少女因為愛情而自溺的故事。我更喜歡此畫的草稿,從中可以看見最初抓住畫家的,是那景象中所呈現(xiàn)的使人憂懼的命運。從他對情景的高度概括能力,也可見其才氣一端。完稿近景上中的木橋、野草和土地清晰得纖毫畢現(xiàn),加強了縱深感和中遠景的幽深氣氛。

1891 布上油畫, 150x209 厘米, 莫斯科 特列季亞科夫國家畫廊

1891, , 紙板上油畫, 25.3x33 厘米 莫斯科 特列季亞科夫國家畫廊
固態(tài)的油畫顏料比較適于表現(xiàn)出體積感,速度感和曖昧感,可是列維坦的油畫卻能表現(xiàn)水彩畫般的純凈和流動感, 他的調(diào)色盤里的顏色一定很有節(jié)制,一定是下筆準確果斷,才有極乾淨透明的畫面。一幅《春洪》中,納入了大地解凍,水面新妝,萬物蘇醒的種種細節(jié),又把它們歸入和諧又明朗的秩序與節(jié)奏。水面和天空都有張力,形的輪廓很整。 套句俄羅斯式的比喻,這個人的眼睛,手指和心靈都珍貴得如寶石 。

《春洪》1897, 布上油畫 62.4x57.5 厘米, 莫斯科 特列季亞科夫國家畫廊
與同時代的俄國畫家比,列維坦更有一種深沉寧靜的氣質。他多畫水,水是有靜氣的。尤其是夜晚鄉(xiāng)間的水。我在瀘沽湖旁的一個村子住過幾晚。深夜出來散步,細長的土埂彎彎曲曲,一泓湖水就在旁邊漾著,除卻天上云里時時露出半個臉的月亮,四下一點燈光也無,就是《寂靜》中的那樣,直靜到人心底去。然而,夜景的細節(jié),在他來說純粹是出于觀察和想象。夜間的云彩是怎樣變幻流散的,月光下犁過的地是怎樣的,小白樺樹皮上的閃光是怎樣的,晚上的浮萍和水草是怎樣的,水鳥掠過水面是怎樣的,遠處的農(nóng)舍融成一片是怎么樣的,都在他的默想中畫來。

《寂靜》 1899-1900, 布上油畫, 149x208 厘米, 圣彼得堡 俄羅斯國家博物館
看畫家的手法在幾種樣式間來回擺動,是極有意思的。為什么他這么畫,而不是那么畫?同行的手法中有那些觸動了他,那些不能?某些選擇固定下來,就形成了風格,而某種選擇受到?jīng)_擊,風格就有了轉變。
莫奈、蒙克和列維坦是同時代人。 莫奈比他大20歲,蒙克比他小三歲。雖然三人在氣質上相差很遠,莫奈沉靜客觀,蒙克狂熱極端,列維坦則浪漫深沉,他們都是觀察和表現(xiàn)的天才, 都用直覺來概括和提煉視覺因素上,這使他們都逐漸更多地采用抽象的筆觸。列維坦給后人留下的現(xiàn)實主義畫家的印象,恐怕是因為他的生命太短促了。他比莫奈整整少活了46年。
他在1895年以后的作品,在形上越來越簡練,也許是歐游后的心得。也許《干草堆》是對莫奈的敬禮?然而列維坦的干草堆沒有外光,它更多的是一幅內(nèi)心影象。黃昏,霧氣在田野里白蛇一樣溜過來了,你甚至能聞到潮濕的泥土與稻草的氣味。再看看他的《夏天夜晚》,畫的重點在影,而不是光。巖石上的影子是強烈的,籬笆的影子是靜默的,云的影子在漂移。你看見黑暗是怎樣漫步而來,與光明的易逝。這一階段,他的詩意更濃烈,他對這片土地的愛隱在景物里,正欲噴薄而出。

《干草堆》 1899, 紙板上油畫, 59.8x74.6 厘米 莫斯科 特列季亞科夫國家畫廊

《夏天夜晚》1900, 布上油畫, 49x73 cm, 莫斯科 特列季亞科夫國家畫廊
四十歲是畫家的創(chuàng)作黃金期。特別對于列維坦這樣不斷摸索新風格的全才。 我們甚至都不知道美術史所損失的是什么。列維坦最后的作品是《俄羅斯的湖》。有評論家把他比作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它以壯闊的詩意,召喚起畫家所有為之著迷的主題:遼遠的水域與土地,云與風的游動,陰影流過新犁開的春天土地,遠方城鎮(zhèn)的輪廓,依稀可見白色教堂的尖頂,這是在所有晴朗的春天下午的俄國中原,人只是這自然的很小的,很珍貴的一部分。可惜,這是一件永遠未能完成的作品。

《俄羅斯的湖》1899-1900, 布上油畫, 149x208 cm, 圣彼得堡 俄羅斯國家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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