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從文 1980年作 草書黃庭堅《清平樂》

■林風眠 人物風景花鳥冊 (局部)

每個視線所及的角隅,我還貼了些小小字條,上面這樣寫著“勝過鐘王,壓倒曾李”。因為那時節我知道寫字出名的,死了的有鐘(鐘繇)王(王羲之)兩人,活著的卻有曾農髯和李梅庵。——沈從文
沈從文
(1902-1988)原名沈岳煥,湖南鳳凰人。中國現代著名作家、歷史文物研究專家。代表作有《長河》《邊城》《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等。
聽一個文學家談書畫,在當下多少是一件稀有的事情。大家都在壁壘森嚴的專業領域勤懇耕耘,哪有時間、哪有資格、哪有識見、哪有勇氣去對專業之外的門類指手畫腳呢?但從民國走來的沈從文,卻能大談特談書畫,談得還挺認真、挺在理、挺獨到,這就顯得獨標一格了。
■收藏周刊記者 韓幫文
林風眠應把畫上題字“盡可能去掉”
在《談寫字(一)》這篇文章中,沈從文對書法到底是不是一門藝術,就給予了自己獨到的論說。頗有意思的是,作為文化雜家,他在文中直接開宗明義地指出: “社會組織復雜時,所有事業就得分工……當行與玩票,造詣分別顯然。”他進而根據書法的歷史演進,論證了書法作為一門藝術逐漸走向沒落的根源——“把字當 初一種人格的象征、一種權利的符號”。在他看來,正是因為書法“標準越低”,“充行家也越多”。
所以,他為“挽救這種藝術的墮落”開出了藥方——“分工”,但同時又表達了一種悲觀:“一切專業者似乎都有機會抬頭,唯獨寫字,他的希望真渺茫得很。”
由此可見,沈從文先生對書法的專業化是存在矛盾心理的,他相信“專家抬頭”的價值,但又同時提防過度專業化使得書法工匠化。但這篇寫于1937年的文章,倒可以讓我們回到彼時關于書法藝術性的討論,而這個話題時下仍在繼續。
沈先生警惕偉人字、名人字、美術字,并且會直接陳言。“畫家歡喜寫美術字,這種字給人視覺上的痛苦。”對此,他以當時畫壇的當紅人物林風眠先生為例,痛陳 美術字的可笑。他說:“不幸他還想把那點創造性轉用在題畫的文字上,因此一來,一幅好畫也弄成不三不四了……林先生所寫的字,所用的沖淡方法,都因為他對 字并不當行。林先生若還有一個諍友,就應當勸他把那些畫上的文字盡可能去掉。”當時,林風眠已在杭州藝專擔任校長達10年之久,藝術江湖地位自不待言,而 沈先生則絲毫不顧及其聲隆位顯,直接公開撰文點其藝術要害,足見真文人的風范。
宋四家“結體用筆無不帶點權譎霸氣”
沈先生如此直率地臧否人物,更體現在《談寫字(二)》一文中。對于青史路碑“宋四家”(蘇軾、黃庭堅、米芾、蔡襄)的書藝,他說:“結體用筆無不帶點權譎 霸氣,少端麗莊雅,能奔放而不能蘊藉……多以巧取勢,實學不足,去本日遠。”對于近代巨擘康有為,他則稱:“筆不從心,手不逮意,終不免給人以蕪雜印 象。”由此你可以瞧瞧沈先生在打量書法史時,眼光之挑剔、言辭之狠烈。
當然,你也許會說,這純粹是一個作家的意氣用事,充其量是一種故作驚語的顯擺罷了。但假如了解了沈先生對書法的錘煉與研究,就知道他并非妄議書藝了。
他年輕時曾立志要當一個書法家。他對書法的癡迷其實早在他少年時代投身沅水流域一支部隊充當文書、抄寫公文時便開始了。“五個月內我居然買了十七元的字 帖。”當時沈從文在軍中的薪水是六元,每月伙食費需扣二元,五個月買了十七元的字帖,可以說沈從文幾乎把所有的積蓄都豁了出去。軍途中,只要一安頓下來, 沈從文便在房間里貼滿了自寫的字。“每個視線所及的角隅,我還貼了些小小字條,上面這樣寫著‘勝過鐘王,壓倒曾李’。因為那時節我知道寫字出名的,死了的 有鐘(鐘繇)王(王羲之)兩人,活著的卻有曾農髯和李梅庵(《從文自傳》)”。
無論是從事文學創作,還是進行文物研究;無論是文名鼎盛的三四十年代,還是以后人生最為暗淡的日子,沈從文雖不以書法為立身之本,但是他的立言著述都未曾離開過毛筆,其中絕大多數文稿、函札均以毛筆出之。
在風格紛紜的書體中,沈從文獨鐘章草,傾心晉唐法度。其腕下風格清新秀雅、沉靜深遠,正與他文學崇尚的審美風格相一致。
曾直接對新興木刻運動提出批評意見
沈從文先生對藝術的理解,遠非局限在書法領域。《讀展子虔<游春圖>》顯示出他對歷代畫論與美術史的熟悉程度以及謹嚴的考證功力;《春游頤和園》、《北京是個大型博物館》表現出他對文物與建筑藝術的深入研究,足以讓人掩卷深思。
僅僅在湖南人民出版社推出的《沈從文文集》中,就有專門兩卷收錄了他的文論。其中,關于書法及相關藝術門類與話題的文章就有11篇之多。《<藝術周 刊>的誕生》、《藝術教育》等多篇文章談及書畫及美術教育的痼疾,其“只有最善于運用現有各種遺產的藝術家,方能創造他自己時代的新紀錄”等言論, 至今仍有振聾發聵之效;《談談木刻》則直接針對波濤洶涌的新興木刻運動提出批評意見,質疑其“藝術下鄉”、“藝術大眾化”的效用。
1949年之后,沈從文幾近徹底告別文學寫作,轉入審美文化研究與歷史考證,其中最突出的成就,要數歷時十八載磨難終成正果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這是 一部系統考證中國服飾文化的學術專著,見解獨到,至前人未至之境,發前人未發之論。該書對三四千年間各個朝代的服飾進行了抉微鉤沉的研究和探討,雖所敘是 服飾,但又以服飾為載體窺見中國歷代朝野的政治、軍事、經濟、文化、民俗、哲學、倫理等等變遷之軌跡。雖然很多人為沈從文放棄文學而扼腕嘆息,但他晚年的 服飾等審美文化研究,的確又拓展了沈從文作為一個文化人的學術視野與生命寬度。
聲音
最善于運用各種遺產的藝術家 方能創造他自己時代的新紀錄
■沈從文
在中國,學藝術真可憐得很。一個高中畢業的學生,入了藝術專科學校后,除了跟那個教授畫兩筆以外,簡直就不能再學什么,更不知還可學什么。
所謂現代藝術家者,對于這個民族在過去一份長長歲月中,用一片顏色、一把線、一塊石頭或一堆泥土、銅與玉、竹木與牙角,很強烈地注入自己生命意識作成的種 種藝術品,有多少可以注意處,皆那么缺少注意,不知注意。各自既不能運用人類智慧光輝的遺產,卻又只想陡然地在這塊地面創造新的歷史。
這刊物(《藝術周刊》)的目的只是,使以后學藝術的,多少明白一點他所應學的范圍很寬,可學的東西也不少。創一派,走一新路,皆不能徒想拋開歷史,卻很可以運用歷史。從事藝術的人,皆能認識清楚只有最善于運用現有各種遺產的藝術家,方能創造他自己時代的新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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