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湖帆的碑帖收藏由于尚未很好梳理與推介,沒有得到社會應有的關注。其實,在吳湖帆生前,讓吳湖帆自己為其藏品掂一掂分量,他必定會將碑帖列為首位。大家不要誤認為吳湖帆的碑帖收藏只得益于祖傳,是“四歐寶笈”造就吳湖帆在碑帖收藏界的地位,實則相反,是吳湖帆創造了“四歐寶笈”,并締造了四歐堂的碑帖收藏神話。
吳湖帆出生不凡,其祖父是吳大澂,外公是沈樹鏞,岳伯父是潘祖蔭,他是一位真正的貴族子弟,用現在流行的話來說,就是典型的“官三代”。今天我們回看吳湖帆的文物收藏,那是幾大家族、幾代人財力、智力的結晶。
吳湖帆的收藏以書畫和碑帖為主,前者已經得到廣泛宣傳,漸漸成為世人了解吳湖帆的主體,后者由于尚未很好梳理與推介,沒有得到社會應有的關注,造成吳湖帆收藏以書畫獨大、碑帖居其次的光景。其實,在吳湖帆生前,讓吳湖帆自己為其藏品掂一掂分量,他必定會將碑帖列為首位,書畫放入第二。試看吳湖帆的齋室名,多以碑帖藏品著眼,“四歐堂”(藏有四冊《宋拓歐陽詢碑刻》)、“丑簃”(藏有《隋常丑奴墓志》),就連四個子女取名,亦冠以“歐”字。
下面就讓筆者談談吳湖帆的碑帖收藏。
要了解“吳湖帆碑帖收藏”,首先要了解其“碑帖收藏觀”。如何去知曉呢?筆者在《舊拓魏志五種》為大家找到了現成的答案。此冊五種魏志舊拓合裝,吳湖帆藏本,系民國二十一年(1932)張適廬(吳湖帆姻家)所贈,經吳湖帆裝裱成冊,首頁有民國二十二年(1933)六月晦日吳湖帆題跋,頗具夫子自道意味,其文曰:
余平生最嗜石刻,又最惡六朝北刻,以其任意欹側增減點畫橫行荒謬,實為書學一大浩劫也。顧近數十年來此道大行,所出志石亦不可勝計,書法之佳者幾百不得一二,故余家拓墨幾千種而無一北刻,此雖人有嗜好之不同,究亦無多佳制耳。壬申(1932)春日姻家適庵張君謂余曰沙礫中也有珠玉,不可以多廢少,試檢舊拓五種曰李超,曰劉玉,曰王僧,曰劉懿,曰王偃以贈,余乃合裝一帙存之,斯五石皆北刻中最上乘品,細讀一過等嚼蠟味,拓跋胡虜氐鮮龍跳虎臥姿也,余之存存張適庵之贈耳。
此跋關乎北派書刻之品評,從中反映出吳湖帆極端厭惡魏志的一個側面,吳氏個人書法亦踐行崇尚晉唐典雅風范之路。這一觀點,若以今天中國書壇普遍觀念來看,是極為“反動”的,一定會被時下書壇大佬嗤之以鼻的。但是,這一觀點卻是經典的、傳統的,代表了晚清貴族收藏的實際情況,有其合理性和必然性。
翻看海內外重要碑帖收藏單位所藏傳世善本碑帖的品種,主要集中在漢碑、唐碑、宋帖三大板塊上,明拓漢碑和宋拓唐碑、法帖是古人碑帖收藏的首選與最愛。六朝碑刻只是在以上三大板塊求之不得的前提下,才替補出場的,它補救了嘉道之后金石學興盛時期善本碑帖的饑荒。不是清代碑學家們不喜漢碑、唐碑、宋帖,是他們無緣得見,無力購求,只能退而求其次。
這一出現在晚清的碑帖收藏觀念的轉換,前人歸結為“碑學興起”的緣故,但筆者認為,其實不是“碑學”戰勝了“帖學”,反倒是“帖學”完勝并修成正果。宋拓唐碑、宋刻法帖、明拓漢碑均已入天府、王室貴胄之家,已然“超凡登仙”,在民間難覓其蹤跡,只留下六朝墓志、造像題記、殘瓦斷磚在坊間唱獨角戲了?;诖?,就不難理解“四歐寶笈”在吳湖帆心中至高無上的地位。
此處有一個觀點需要澄清,大家千萬不要誤認為吳湖帆的碑帖收藏只得益于祖傳,是“四歐寶笈”造就吳湖帆在碑帖收藏界的地位,其實恰恰相反,是吳湖帆創造了“四歐寶笈”,并締造了四歐堂的碑帖收藏神話。
“四歐寶笈”特指唐代書法家歐陽詢所書四件著名碑帖,即:《化度寺塔銘》、《九成宮醴泉銘》、《皇甫誕碑》、《虞恭公碑》,皆為歐體楷書的代表作,在中國書法史上影響深遠,又因四件拓本均為宋代拓本,實屬珍稀,故稱“寶笈”。
“四歐”中《化度寺》、《虞恭公》、《皇甫誕》原為清代潘祖蔭舊藏,1915年潘祖蔭的侄女潘靜淑嫁吳湖帆時,此三冊曾是陪嫁物之一。1924年吳湖帆另覓得宋拓《九成宮》,1926年遂將四冊合裝同貯一匣,始名曰“四歐寶笈”,并取齋號為 “四歐堂”。上世紀50年代后期,《四歐寶笈》以兩萬元的價格轉售給上海文物管理委員會,遂入藏上海圖書館,成為“鎮館之寶”。
為什么說是吳湖帆創造《四歐寶笈》呢?因為沒有吳湖帆就沒有《四歐寶笈》。
首先,四冊宋拓唐碑能夠被稱為“寶笈”,就要歸功于吳湖帆。沒有吳湖帆,《化度寺碑》依然還是那本宋拓翻刻,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已被清代碑帖界最大的權威翁方綱判定“不真”,是吳湖帆重新為其平反昭雪。
民國十五年(1926)五月九日,吳湖帆請來了文物大家羅振玉重新鑒定《化度寺碑》,是羅振玉金口一開,大筆一揮,才使《化度寺碑》起死回生,重回善本之列。也就在得到羅振玉認可的“尚方寶劍”后,吳湖帆才理直氣壯地取名“四歐堂”,并將四冊宋拓歐陽詢碑帖同一樣式裝裱,以乾隆古錦為封面,紅木鑲邊,好馬終于配上好鞍,成為善本碑帖裝裱的一個典范。
不僅如此,吳湖帆還分別為《化度寺》、《九成宮》、《虞恭公》、《皇甫誕》卷端手繪《四歐堂勘碑圖》、《九成宮圖》、《四歐堂讀碑圖》、《四歐堂校碑圖》,四圖尺幅雖小,然氣勢恢宏,是吳湖帆早年繪畫精品。
更令人驚嘆的是,吳湖帆還特意用蠅頭小楷書錄《化度寺碑式圖》,完成此圖殊非易事,因為《化度寺碑》宋代既已毀佚,世人皆未見原碑行款樣式,吳湖帆是依據自藏本呈現的碑文斷裂痕,細心推演得出原碑面貌,這可比抄錄佛經,更具虔誠敬重之心。
此外,翻開《四歐寶笈》碑帖,其中名家題簽、題記、觀款累累,遠的不說,但說專為吳湖帆的題跋者,均是民國文藝界、學術界、收藏界之大腕。冊前題端者,分別由王同愈、羅振玉、朱孝臧、吳郁生四位來領銜,冊中觀款題記者,自民國十五年(1926)到民國三十八年(1949),大致有羅振玉、馮超然、高時顯、朱孝臧、吳梅、吳曾源、張茂炯、吳興讓、蔡晉鏞、鄭邦述、方還、蔣祖詒、陳曾壽、褚德彝、陳承修、方還、李浩生、朱豫卿、沈邁士、沈尹默等數十位,如此強大的觀款題記者陣容,這在當時也是極盡奢華與難以想象的,遍觀國內外其他善本碑帖,無一有此殊榮。從中我們可以想見,當年四歐堂內高朋滿座的空前盛況。
在眾多題記中,有一件題記尤其值得一提,那就是《伯希和化度寺碑題記》。
法國人伯希和為何會在“四歐寶笈”上留下題記?原來是民國二十四年(1935)春,故宮博物院準備文物參加倫敦國際藝術展覽會,北平特邀伯希和來華檢閱故宮文物,同年四月三日吳湖帆與葉恭綽在張蔥玉處會見伯希和,伯希和得見“四歐堂本”并留下法文題跋,同行的翻譯陸翔作了釋文。我國善本碑帖有西洋人題跋,此冊可謂獨一無二,這一切只是緣于伯希和是《化度寺碑》“敦煌本”的最初發現人。
吳湖帆對《四歐寶笈》傾注了大量心血,不僅題畫、題簽、題記,還留下了大量收藏印章(其中不少是出自陳巨來先生之手),諸如:“吳湖帆”、“吳潘靜淑”、“四歐堂印”、“四歐堂讀碑記”、“湖帆寶此過于明珠駿馬”、“梅影書屋”、“吳湖帆潘靜淑珍藏印”、“江南吳湖帆潘靜淑夫婦并讀同珍之寶”、“湖帆秘寶”、“靜淑欣賞”、“丑簃長樂”等等,這些文字內容豐富、形式各異的印章,穿插在拓本中,既平添了不少生氣,又牢牢地打上了吳湖帆收藏經歷的烙印。其中有四方印章,可能自刊刻起,只鈐印過一次,它們分別是:“吳氏四歐堂所藏宋拓唐石真本化度寺碑印”、“吳氏四歐堂所藏宋拓九成宮碑之印”、“吳氏四歐堂所藏宋拓溫虞恭公碑之印”、“吳氏四歐堂所藏宋拓皇甫明公碑之印”,這四方印章是專屬于《四歐寶笈》的,無法移作它用,極盡奢華。
最后,還有一點不得不提,看過《四歐寶笈》者,無不對“四歐堂”楠木書箱贊不絕口,箱內另設四個書匣,選用上乘的金絲楠木,箱與匣的造型與插口樣式,無不中規中矩,箱蓋上的吳湖帆手書題刻“四歐寶笈”等字,既靈動又典雅。 “四歐寶笈”的裝潢,可不是吳氏祖先的作品,都是出自吳湖帆一手選工與設計的。
由此可見,吳湖帆打理“四歐寶笈”是不惜工本,每一個細節都沒有輕易放過,一招一式都盡可能效仿祖上先輩的金石收藏遺風。
《四歐寶笈》是吳湖帆創造的碑帖收藏史上的一個神話。古人已有收集歐陽詢碑刻之風氣,清代畢沅就藏有“三歐”,煊赫一時。雖說“集歐”未必始于畢沅,但必將止于吳湖帆,因為后人再也無能力同時收齊四種宋拓歐書,此乃千年一遇之事。
吳湖帆碑帖收藏另一個經典案例,《董美人墓志》的收藏與雅玩。首頁有吳郁生題端,二頁有民國十六年(1927)秋日馮超然作《美人香草圖》,冊末有民國十六年(1927)六月吳湖帆題跋:“隋《董美人墓志》道光中為上海陸耳山之子得于興平,旋歸徐紫珊所藏深自矜惜,故拓本傳世絕少。咸豐癸丑滬城之亂,徐氏遭陷,石亦毀去。至今片紙拓本珍如星鳳矣。隋志中以《常丑奴》為最難得,余藏金氏冬心齋舊本,久欲得此為侶,十馀年所渴望者,一旦遇之,欣喜無量,遂刻 既丑且美 小印為押。”
“既丑且美”可以被認為是吳湖帆賞鑒碑帖的又一高潮,筆者此前以為《常丑奴》藏上海博物館,《董美人》藏上海圖書館,并戲稱“美丑終究分道揚鑣”?,F在得知,吳湖帆所藏《董美人》并非只有一冊,另一冊還在上海博物館,仍舊“既丑且美”,并未分家。
其實,《董美人》上博藏本較之于上圖本更顯珍貴,這就不得不從吳湖帆首創《襲美集》說起,吳湖帆得到《董美人墓志》原石拓本后,遍邀當時名公巨卿題詞,共得六十家一百二十馀首,千古佳話。
上海圖書館有吳湖帆《襲美集》稿本,吳湖帆自序曰:
丁卯(1927)之夏,在上海徐氏寒木春華館所拓《隋美人董氏墓志》原石本,蟬翼籠紗,明光瑩潤,嘆為得未曾覯。前有嘉定錢紅稻繹署眉及二跋,曩余家傳有金氏冬心齋舊藏《隋滎澤令常丑奴墓志》,因合裝一函,題曰“既丑且美”,并征近人六十家題詞,一一和之,合一百廿首。為仿《稼軒秋水篇》括體例,制《哨遍詞》于卷前,又集宋人詞句調《金縷曲》于卷后,并《題洞仙歌》為殿尾,時余初習倚聲,本不足存,聊以自玩而已,并將原作錄入,名曰“襲美”正不獨有襲于《董美人》也。
吳湖帆題記所言六十家即指:朱孝臧、王同愈、金蓉鏡、葉恭綽、冒廣生、馮幵、吳梅、陳曾壽、程頌萬、褚徳彝、周慶云、吳曾源、夏敬觀、金兆蕃、王季烈、黃炎培、馬敘倫、金天羽、黃賓虹、陳承修、鄧邦述、馮超然、王蘊章、袁克文、方還、謝玉岑、汪東、潘承謀、潘承厚、潘承弼等等。從中可以窺見時年33歲吳湖帆陣容強大的朋友圈,其獨步一時的氣魄,羨煞今人。
以上六十家,一百廿首題詞原稿,應該皆存于上博本內,上圖本中僅存屈彈民、董壽慈、潘承謀、顧煒昌所作《董美人詞稿》散葉四紙。檢校吳湖帆《襲美集》手稿,冊中所錄詞稿散葉,除潘承謀一詞收入其中,其余三人均未收入,當可作補闕拾遺之用。



皖公網安備 3401040270060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