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為近年來“新工筆”的重要倡導者與參與者,性情敦厚且睿智機敏的韓非繪事之余精心策劃了若干場高水準的工筆畫展,成為引領一種審美風尚的活躍人物。和其對展覽的態(tài)度一樣,韓非在作品中體現(xiàn)的是一種對藝術品質(zhì)的苛求。相對于一些討巧應付的青年畫家,他的認真與講究似乎顯得較真,然而對于工筆畫這門古老的東方技藝而言,技術的講究正是作為一名職業(yè)工筆畫家所應有的基本姿態(tài),守得住一種工藝,就是守住了對美的虔誠信仰。當然,任何技術的高妙展現(xiàn)都是為了對其背后情味的精準闡發(fā)。韓非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是冷靜而深沉的,他所試圖營造的并非自然場景中的精美一隅,而是一個孑然獨立的人文意象空間。當我們面對韓非的藝術作品時,所要欣賞的亦不僅僅是其技術上的精湛,而是要靜心讀閱出我們自己內(nèi)心深處突然間生發(fā)的細微情感。
藝術與人性貼合的地方正在于對私昵情感的言說,畫家比別人幸福的地方正是能夠通過手中的畫筆結構出心底的蕭索荒寒。韓非的畫面所展現(xiàn)的是一種繁華斂盡后的蒼涼之美,暗淡灰雅的色調(diào)清麗且通透,在一種極度抑制的情緒內(nèi)張顯著顏色最原始的質(zhì)感,優(yōu)雅恬靜且含蓄深沉中不沾染一絲脂粉的濁氣。嶙峋空瘦的太湖石或是莊嚴幽明的古佛石尊掩映下,花色飽滿幽麗,禽羽精細考究,儼然一個孤寂荒寒的凄迷意境。苦心經(jīng)營的簡約圖式,使得畫面跳脫傳統(tǒng)花鳥畫的經(jīng)典范式,在有限的圖像內(nèi)植入了現(xiàn)代人的審美觀念和濃厚的真實情感,凝練的華美詞匯表述的是自然之外的靜默閑愁,在一個具有象征意味的氛圍語境里言說著關于生命情感的雋永悠長。
深匿于一種幽沉的幻夢是一種自我放逐的選擇,韓非筆下的風景不是一種外觀而是一種內(nèi)省,是剝離了外界喧囂后的心緒鋪陳。過于喧囂的生活很難讓人靜觀自我,只有在遮蔽的狀態(tài)下主體意識才開始慢慢浮現(xiàn)。韓非作品中的畫屏作為一個優(yōu)美的詞匯,帶有極強的表征意味,延展著多重意態(tài)的虛擬空間,它的出現(xiàn)使畫面的氣氛由戶外的自然場景切換到具有神秘氣氛和內(nèi)斂意味的特定場域,這是一種向內(nèi)探尋的自省空間。畫屏在畫面中承載的是一種真實的虛妄,虛假的繁花似錦映襯著現(xiàn)世的靜默消沉,它隱喻了一種時空上的錯位,游走的禽鳥、浮蝶正是花間的低語者,講述那一幕幕關于繁花似錦的故事,光陰正在這種現(xiàn)世的落寞與已逝的繁華間悄然地流淌,在這樣的孤單空守中完成了主體情感的生發(fā)。
東方詩意語境中,花與鳥是關于時間和空間的想象,花會凋零,鳥會飛去,當下?lián)碛械囊磺忻篮枚紝⑹沁^眼的云煙,繁華的易逝帶給人無限的傷感,因此對這種不確定感的捕捉正是對迷離幻夢的耽溺和對憂傷落寞的感懷。作為東方的朦朧詩,花鳥畫寓情于物,托物以言志,情在物中,物在情里,語句清麗隱晦而又韻味悠長。韓非的畫面正是通過暗淡凄清的憂郁色調(diào)為觀者勾陳了一個似古還今、凄迷冷艷的情感秘境。現(xiàn)代背景下,以古典的花鳥畫樣式勾染內(nèi)心的私情,或許會被認為是一種保守的做派,然而對于有著懷古情節(jié)的畫家,所丟不掉的恰恰是這種表述方式背后所蘊藉的微妙情感。作為“新工筆”的代表人物,韓非顯然是深諳現(xiàn)代繪畫營造法式的,然而當其面對咫尺寸絹時,內(nèi)心的深沉情感卻又時時受著傳統(tǒng)文化的吸引,作為一個在古典優(yōu)雅和現(xiàn)代焦慮中徘徊低吟的歌者,回不去舊憶,融不進新潮,只能在中間的曖昧氛圍內(nèi)沉潛,這也許是文化流亡者共有的困境。
過去不代表沒落,新潮也不一定就是美好。好的藝術是能夠超越時空的界限,在光陰里發(fā)酵,生出獨特的味道。韓非深深迷戀著這“舊”,這被光陰打磨過后的“舊”里包裹著一度的精致與繁華,當我們隔著時光的河水再次打量這鬢改的朱顏,便會不經(jīng)意地去思慕那雕欄下伊人的倩影和江畔暖暖的春愁。韓非畫面中,歷史的懷舊感在一種幽冷香艷的色調(diào)間沉吟低徊,這種對舊味道的追憶正是對“此曾在”的緬懷。六朝的繁華煙雨,唐宋的典雅清麗,都化作韓非詩句中的浮華幻夢,這里的香艷不是勃發(fā)的,而是冷凝的,這種冷凝正是對曾經(jīng)的繁華幻滅后的收斂與靜觀。韓非崇古但不刻意追古,既然煙花已然幻滅,在這一地的殘屑中仍能勾畫起那曾經(jīng)的煙霞滿天。這種繁華易逝的落寞蒼涼值得長久玩味,“廢墟”正是在被意識的憑吊和玩味中重現(xiàn)其華美的嬌顏。
“鳥自無言花自羞,隨花飛到天盡頭。”折枝花是春天的殤,冷艷的花沉醉在幽幽的香夢,不愿醒來,在一夜的冷峭中孤守著昨日的芳醇。芳香的意蘊有時并不是溫馨而暖人的,更多的是清冽而醉熏的,在昏天暗地中幽幽地輕唱著光陰的彌撒。韓非正是以殤情獨顧舊時的迷夢,悵然道別離去的煙霞,在一種黯然憂傷的語調(diào)中靜觀現(xiàn)世的焦慮與迷茫,展開一段對生命意義與存在價值永無休止的追問。鳥與花的依戀是情與景的交融,韓非畫面中的禽鳥常常以形單影只的樣態(tài)佇立于石畔花前,形單影只是客散酒醒后一個人的孤單靜守,靜守的不是另一只倩影的出現(xiàn),而是那已然回不去的繁華滿眼。當華麗已成過往,只能在這里苦守著一地的感傷。傷感不是一種哀鳴,而是以深情的方式在凄涼中轉出一種溫暖的慰藉,在現(xiàn)世的落寞中找尋生命自身的存在價值。
折枝花是憔悴的美人面,太湖石是消瘦了的嶙峋骨。石的堅貞永固與花的剎那芳華形成了語義上的互文。石心空念,暗香銷魂,我是你前生的絢爛,你是我今世的貪戀,我為你消瘦得衣帶漸寬,你為我沉醉得煙霞滿眼,石與花的默語正是醉與愁的情意綿綿。也許這今生的悲苦離愁不過是佛前的拈花笑靨,也許這前世的繁華幻夢才換來了眼下的石畔花開。繁華與幻滅之間,似這夢幻泡影般的露珠與閃電,懂得了幻滅才會讓繁華更加的絢爛,懂得了繁華才會讓幻滅來得更加坦然。只有真正深情感過物的人才會真正明白惜時,也只有真正傷逝過了的人才會更加癡迷地戀著生。相信勤奮自勉的韓非,在接下來的時光里能夠以他充滿溫情的筆墨為我們的心靈世界帶來更多的寂寞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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