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康寧
傳統中國是一個人情社會,人情社會的一個顯著特征就是做什么事都要依靠關系,沒有關系可能寸步難行。關系和人情靠什么來維系呢?靠禮物。饋贈禮物既便于傳達人情,又可以拉近關系。
禮物有很多種,書畫作品其一也。
以書畫作為“雅賄”由來已久。早在唐代,進獻書畫就是求官的捷徑。據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記載:“貞觀、開元之代,自古盛時,天子神圣而多才,士人精博 而好藝,購求至寶,歸之如云。……或有進獻,以獲官爵;或有搜訪,以獲錫賁。……時有潘淑善,以獻書畫,拜官。”元代的李秉彝,做過兩浙轉運使,“歷官有 剛介惠績。傳稱有人求吏,以東坡、穎濱二先生手寫奏議三十冊賂之。”
明代不僅官俸微薄,而且還常常難 以兌現。故有長物之好的官吏要獲取值高價昂的書畫,不可能花費自己的官俸,只可能用貪腐得來的灰色收入,或者依靠下級官史與商賈的直接饋贈。收受書畫比直 接收受財物要安全得多,書畫價格的模糊性保證了它的安全性。再則,明代書畫是可以充當俸銀的,皇帝曾多次將內府所藏書畫折成俸祿,分封大臣,以補國庫之 需。既然可以充當俸銀,自然也可以充當禮金。于是,名家書畫成為交通上官的利器,“雅賄”蔚然成風。
成化時,蘇州籍名臣吳寬位高權重,他與畫家沈周交誼甚厚。沈周經常有作品贈他,他也投桃報李,在沈的畫作上題詩,以為之延譽。一來二往,社會上都知道吳寬 喜歡沈周的畫作。于是,沈家便求畫者踵門,讓沈周不堪其苦。可以說,正是因為當權者的愛重,沈周的畫作才獲得了廣泛的社會認可,“近自京師,遠至閩楚川 廣,無不購求其跡,以為珍玩。風流文翰,照映一時。”
嘉靖年間,嚴嵩官居首輔,位極人臣,權傾朝野, 勢焰張天,又聚賄不止,時人謂之“錢癆”。他和養子嚴世藩嗜好書畫,下級官吏便窮搜宇內,投其所好。為了向嚴氏父子獻媚,中書舍人羅龍文不惜白銀千兩從文徵明手中購得唐代書法家懷素的《自敘帖》。浙江總督胡宗憲也以數百兩白銀的高價從仁和丁氏手中購得《越王宮殿圖》、從錢塘洪氏手中購得《文會圖》進獻。嚴 世藩垂涎吳城湯氏收藏的李昭道《海天落照圖》,立即有官吏為他收羅。
有明一代,張居正不算貪官。他死 后兩年,萬歷皇帝抄了他的家,“所蓄不及十萬”,據說還是家屬所斂。遼帥李成梁封伯時,為了感謝他,送他萬兩白銀千兩黃金,被他婉拒。但對于書畫這種價格 模糊的雅賄,他似乎并不拒絕。王世貞和他有同年之誼,想做尚書,送了他許多禮物,其中就有一件極為名貴的古人法書。
以書畫做禮品,為饋送行為涂上了文雅的保護色,送者安心,受者坦然。
雅賄并非局限于官場,許多士紳或商賈也用書畫來逢迎好事的官吏,以拉攏關系。海外漢學家卜正民評價說:“那些涉及專利貿易的商人,總是要努力與官員發展 友好關系,用以減少官府掠奪的危險,并在與其他商賈有沖突時取得官員的支持。為了這樣做,他們致力尋找切入點,以進入官員的文化圈子。”書畫既是官場上流 行的禮品,自然也可以作為商賈交結達官顯貴的媒介。
歸根結底,雅賄也是一種交易。來而不往非禮也,投之以桃報之以李。回報的形式和內容因人而異,但求取回報是雅賄的出發點,更是雅賄的實質。
雅賄成風,不僅增大了書畫需求,而且抬高了書畫價格。如王世貞所言: “若使用事大臣無所嗜好,此價當自平也。”《書畫跋跋》中的一段記載提供了極有價 值的佐證:“昔人謂畫可摹,書不可摹。摹出畫亦即可賞,何必真也,此所云摩詰《奕棋圖》者。隆慶己巳,時昆 山顧氏曾攜入京,欲售之朱忠僖。索千金,忠僖 酬之三百,不肯。曰:往《清明上河圖》是其家物,彼時實獲千金,此二寶同價。忠僖曰:彼時買者欲取刻契于時相,非此無以重之,豈特千金,即再倍之亦不為 重。今我但取為案上清玩,即此三百亦聊酬汝遠來意耳。若據實言,二百亦已多矣。顧猶執前說,留數月竟不售持去。”顧氏認為王維《弈棋圖》與張擇端《清明上 河圖》應該同價,既然《清明上河圖》賣出了千金的高價,《弈棋圖》也該價值千金。然而朱忠僖的話卻揭示出《清明上河圖》價格陡重的實質。“彼時買者欲取刻 契于時相,非此無以重之,豈特千金,即再倍之亦不為重。今我但取為案上清玩,即此三百亦聊酬汝遠來意耳。若據實言,二百亦已多矣。”由此可知,其一、為了 取悅上官,購買者往往不惜重金,甚至用高于實際價值數倍的價格也在所不惜。其二、在朱忠僖心目中,《清明上河圖》的實際價格“二百亦已多矣”。雅賄對書畫 價格的影響真令人瞠目。
明代立國之初,朱元璋采取刑戮與監察相結合的辦法,重典治吏,吏治相對清明。 到了明朝中后期,特別是正德以降,隨著官吏銓選方式的變化,吏治日趨腐敗。趙翼總結說:“洪武以來,吏治澄清者百余年,當英宗、武宗之際,內外多故,而民 心無土崩之虞,由吏鮮貪殘故也。嘉、隆以后,吏部考察之法徒為具文,而人皆不自顧惜,撫按之權太重,舉劾惟賄是視,而人皆貪墨以奉上司,于是吏治日偷,民 生日蹙。”當官吏的升遷不系于百姓的公論,而系于上級的好惡時,賄賂公行是必然的。民間也世風大壞,人心不古。對于致仕歸鄉的官吏,不問人品高下,只問懷 金多寡。這在很大程度上助長了貪墨之風。貪腐一旦相沿成風,整個官場就會變成一個醬缸,縱使有出淤泥而不染的雄心,要想做到也難上加難。“有一清廉自愛 者,則共道其矯,共駭其異,不去之不已。”貪腐成為官場不具文的潛規則,而清正廉潔就是最大的犯規,清廉者也會被同僚視為寇仇。貪腐讓明代后期的政治江河 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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