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于富有傳奇色彩的“八怪”鄭燮,市井皆知其以畫竹寫蘭善作“六分半書”而聞名遐邇。實際上,我們在欣賞板橋先生不拘一格書畫造詣的同時,可能絕少關注其博大深邃的藝術思想。畫家筆墨技法的形成,主要源之于其內在的藝術修養。無論是流傳千古的“書論”或“畫論”,對于書畫家的風格筆墨都具有直接或間接的深遠影響。居“八怪”之首的板橋先生,由于其名婦孺皆知,且人品清風高節,為人處事幽默滑稽,故被民間所津津樂道。雖生活歷經坎坷,然胸中十分厭倦官場中的昏昏之暗,無奈也只有學得“醉翁”之意,而陶然于墨香美酒之間。一生雖只做得“七品官耳”之職的板橋先生,對于上峰層層的“索畫指令”,既不能不辦,又不能太丟文人胸中之氣格。只好“難得糊涂”“吃虧是福”方求心安。板橋先生平素交友不多,與“八怪”中的高鳳翰、金冬心等過從甚密,常聚一起暢飲高論,談詩品畫,不覺已忘世間之困憂。
這幅板橋先生《論書》軸(見圖),墨筆紙本,縱104.4厘米,橫54.5厘米,“六分半書”,今藏上海博物館。其文曰:
“平生愛學高司寇且園先生書法,而且園實出于坡公,故坡公書為吾遠祖也。坡書肥厚短悍,不得其秀,恐至于蠢,故又學山谷書,飄飄有攲側之勢,風乎云乎,玉條瘦乎。元章多草書,神出鬼沒,不知何處起、何處落。其顛放殆天授非人力,不能學不敢學,東坡以謂超妙入神,豈不信然。蔡京字在蘇米之間,后人惡京,以襄代之,其實襄不如京也。趙孟頫,宋宗室,元宰相,書法秀絕一時。予未嘗學,而海內尊之。今四家書缺米而補之以趙,亦何不可。板橋道人鄭燮。”
此板橋先生平生少見的書法之論,頗為精見獨到,似有“怪中求趣,理中求性”之筆致。從先生所創“六分半書”來清賞,其涉獵歷代法書甚廣,筆墨融“真草隸篆”為一體,結字“險中求變,變中藏勢”,內含筆墨自然疏密;看似章法“亂石鋪街”,實則妙然成趣,整體清新和諧且風格獨特,讓人品嚼后而不忍釋手。
從論所言:板橋先生十分喜愛指畫鼻祖高其佩(且園)書法,認為高的書法本出“宋四家”坡公的筆墨,其又認為坡公的書法“肥”且“短”。山谷先生曾詼諧地說:“蘇字寫的太扁,似癩蛤蟆一般……。”(筆者注:蘇黃為摯友,之間交流書法,并無相互中傷之意。)內含少秀而流于筆墨肥臃,因移學黃山谷,認為山谷書法“飄飄有攲側之勢”。從板橋此幅書法作品來看,筆墨跌宕起伏間,的確有山谷先生“奇側奔放之勢”的浩然風骨。對于米芾(元章)的書法,板橋以為“元章多喜作草書,筆墨變化詭秘神幻,其下筆不知何起、何落,非人力乃天授,不能學也不敢學,坡翁以謂其書妙然入神。”板橋先生所言頗為精辟,認為學書者切不可盲目亂學,一定要選適合于自己對路的法帖方可入手。“蘇黃米蔡”四家中的蔡京,人惡其名,而所制翰墨超然入妙,人則暗中學之。后人欲改“京”為“襄”,而板橋則認為,改名“襄”反則不如“京”,的確有高士之明見。人惡其名不假,此與其書法能傳世并不相悖。對于趙孟頫的書法,板橋先生評價也是很高的,其雖未學趙書,但子昂書名海內則尊之,認為“今四家書缺米而補之以趙,亦何不可!”歷來有論書者,喻子昂書法“媚俗”,余則認為子昂乃承“二王”之本,筆墨瀟灑精熟,體態俊美超逸。王字存世幾乎鮮見,唐宋鉤摹于神虧失,當不敵子昂筆墨內在完美之神韻。故板橋先生之見,亦有高明宏遠之真識。
板橋先生此段書論乃發自內心之完美吐納,人們之所以認為他的書法“怪”,只是表面理解了板橋先生。板橋先生之所以名震寰內,是其胸積萬壑之氣而深深滋養之所至。書論文字樸實不雕,毫無故弄玄虛之弊。讀來“如品佳茗,如對好友”;加之板橋先生奇逸跌宕的“六分半書”,可喻“文翰雙絕”。展讀中,怎不讓人悄然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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