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一部新見宋刻宋拓《慈恩雁塔唐賢題名帖》

◎焦 傲

  江南有丹橘，西泠飛雙雁。乙未之秋，兩件至寶雙棲西泠，其一為阮元、湯貽汾等題詩，黃易、翁方綱、張廷濟等鑒藏的《漢雁足鐙》全角拓，其一為何紹基、陳景陶舊藏，褚德彝、陳景陶題跋的宋刻宋拓《慈恩雁塔唐賢題名帖》。可巧雁足燈全角拓上有范獻之題詩四首，一曰：「漢代星霜幾度過，焚膏繼晷莫蹉跎。他年雁塔題名日，始信燈前識字多。」正好囊括西泠金石碑帖專場中的二珍，遂以為題。

2015西泠秋拍：吉金嘉會·金石碑帖專場

lot2581陳景陶舊藏宋刻宋拓《雁塔題名帖》

宋拓本

1冊14開 皮紙

鑒藏印：彝（白） 陳景陶印（白） 愨齋清娛（朱） 褚禮堂（白） 陳景陶印（朱） 愨齋秘玩（朱） 抗心希古（白） 子貞（白） 琴書靜娛（朱） 吳氏珍藏（白）

參閱：羅福頤撰，《雁塔題名帖介紹》，載《文物》雜志1961年。

開本：35×18cm

  談《慈恩雁塔唐賢題名帖》，不能不提中國的科舉制度。科舉始于隋大業元年（605），終于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歷經一千三百余載。唐代正是它花開絢爛的春天，光是發榜后的宴集名目就頗多——曲江流飲、杏園探花、雁塔題名，只是為人熟知的其中三項而已。

  「雁塔題名」乃后世「進士題名碑」之濫觴。五代王定保《唐摭言》：「進士為時所尚久矣……，由此而出者終身為文人……，既捷，列名于慈恩寺塔謂之題名。」「神龍以來，杏園宴后皆于慈恩寺塔下題名，同年中推善書者紀之。他時有將相則朱書之，及第后知聞，或遇未及第時題名外則為添‘前’字。」

  關于《慈恩雁塔唐賢題名帖》，羅振玉之子羅福頤所言甚詳：「雁塔題名原是唐人所題的墨跡，到北宋宣和二年（公元1120），柳瑊把塔上僅有的題名摹刻上石。傳原石在宋末就已亡佚，傳世拓本極少……」。中奉大夫柳瑊，字伯玉，北宋元豐七年生，紹興九年卒，崇寧五年進士。宣和初任陜西轉運判官時，集長安慈恩寺塔唐新進士題名，刻之為石。

《慈恩雁塔唐賢題名帖》內頁

  宋人陳思《寶刻叢編》載《慈恩雁塔唐賢題名十卷》序文，其說更詳：「慈恩寺本隋無漏寺故地，高宗在春宮，為文德皇后復置，故以名之。永徽三年，沙門玄奘自西域歸，始于寺西建雁塔。其后頹圯。至長安中，乃復更造。……自神龍以來，進士登科，皆錫燕江上，題名塔下，由是遂為故事。五季寺廢，惟雁塔巋然獨存。有僧蓮芳始葺新之，塔之內外，皆以涂缺，唐人題字不復可見。元豐間，塔再火，鄉人王正叔始見畫壁斷裂，自劃刮甃甓，得題名數十，乃錄以歸。屢白好事者使刻石，逮今逾四十年，卒不果。重和戊戌，察讎書東觀，偶與同年柳伯和縱談及此，擊節悵然。明年，伯和出使咸秦，暇日率同僚登絕頂，始命盡劃斷壁，而所得尤富。皆前此未見者。又俾刊者李知常、知本摹拓，隨其斷缺，不復敢增益一字。時正叔隱居里中，素工書法，乃囑以次第標目，分十卷，刻于塔之西南隅。于是，一代奇跡爛然在目。先是會昌中，宰相李德裕自以不由科第，深貶進士，始罷宴集，向之題名，削除殆盡。故今所序，獨詩人、處士與公卿、貴游子弟為多。夫晉賢真跡，流傳至唐，官楮私幐，幾數千卷，自歐、虞、褚、薛而下皆宗之。當時士人，咸以不能書為恥。以今題名考視，其間縱復欹斜，至鋒藏筆勁，氣格高玄，皆有江左遺風。國朝士大夫必題識其側，欲俾來者護持。而皂隸庸人，輒以俗書污漫其上。于是汲水滌之，新墨盡去，舊畫宛然。乃知唐人于字學，非特點曳盡工，至于筆墨，亦復精妙如此。伯和好古博學，邁往不群，聞其成也，為之喜而不寐，見諉序引，輒以所聞見者列之碑首。宣和庚子九月望日少陵樊察仲恕序。」

  宋人戴埴《鼠璞·雁塔題名》曰：「細閱之，凡留題姓名，僧道士庶，前后不一，非止新進士也。」可見《雁塔題名帖》不單是留存唐代科舉實況的重要文物，由于錯綜復雜的歷史原因，詩人、處士、公卿、貴游子弟的題名更多，亦可作追思江左風流的法帖，為學問家與書法家所寶貴。

  《慈恩雁塔唐賢題名帖》羅福頤「僅見宋拓殘卷二，末有清翁方綱的長跋，此卷今藏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 他認為這是「海內僅存的孤本」。此殘卷題記年月從貞元二年（公元786）至咸通四年（公元863）。卷尾均有翁方綱長跋，對此卷做了一些考證：「柳伯和摹刻慈恩雁塔唐賢題名十卷，……況以北宋紙墨古香襲人，曾經錢磬室、朱臥庵收藏，錢題后卷尾云：‘乙丑五月施堂裝卅七葉。’乙丑是明嘉靖四十四年，至今二百卅二年矣。蓋原是裝冊，后乃改裝為卷也。」

  學界普遍認為，雁塔題名的其他拓本見于歷來金石家著錄的極為稀少。故翁方綱在跋尾中根據《快雪堂帖》題跋和《寶刻叢編》增補碼條，是這二卷中所沒有的：

  「今見此拓本，因就余往時所考見者，略得數條，補錄于此。

  顏真卿 杜甫

  已上二人未知歲月。見于涿州馮文敏（詮）快雪堂題跋，云在柳伯和所摹雁塔題名第四卷。

  崔群 貞元八年十二月廿三日 又元和二年六月十四日

  張元佐 元和十三年五月十二日題

  崔罕 元和十五年六月六日題

  楊漢公 寶歷二年五月廿日獨登

  許塘 大和六年五月十八日題按唐文宗大和年號，是大字非太字也。從來史傳諸書，板本、寫本皆訛作太，試觀此卷題名拓本，足以為證據矣。

  陳寬 大和八年九月是日題

  韋管 會昌二年六月廿七日書

  以上七人凡八條，見于宋人《寶刻類編》。」

  羅福頤曾査《快雪堂帖》及《寶刻類編》，均不見翁氏所引原文。今見此何紹基、陳景陶舊藏，褚德彝、陳景陶題跋宋刻宋拓《慈恩雁塔唐賢題名帖》，知此乃翁氏所本之一。

  此本鈐「子貞」之印，據愨齋陳景陶題跋，為道州何紹基舊藏。褚德彝長跋引宋人趙希鵠《洞天清錄集》云：「此帖有北本、彭州本，然北本為上，彭本頗失真。」所謂北刻即柳瑊刻也。此帖為冊頁裝潢，與翁方綱對殘卷原為裝冊的推測吻合。題記從貞元一年（公元785）至咸通八年（公元867），前后經歷八十二載，比故宮所藏殘卷的時間范圍猶廣。其中多記年月姓名，偶有記事。書有正書、行書。其中有「韋管，會昌二年六月廿七日書」一條，知為翁方綱昔時曾見。

《慈恩雁塔唐賢題名帖》內頁

  最有意義的是，此本中所題之名多值考證，以征于史。如韋管或為修《云南事狀》者，其書已佚。今僅舉杜甫、孟郊、白居易題名，簡要述之。

  此冊頁首幀：

  「從下第四級

  杜甫 李雄 李謨

  年月日在上二層」

  首先，杜甫不是以進士的身份在雁塔題名的。天寶六載（747），唐玄宗詔天下「通一藝者」到長安應試，由于權相李林甫編導了一場「野無遺賢」的鬧劇，參加考試的士子全部落第。據《新唐書·文藝上·杜審言·孫甫》載杜甫「舉進士不中第，困長安」。天寶九載（750）冬，杜甫獻《大禮賦》得到玄宗賞識，命待制在集賢院，等候分配。天寶十四載（755），杜甫被授予河西尉尉，但他「不作河西尉，凄涼為折腰」，朝廷將之改任右衛率府兵曹參軍。杜甫年已四十四，客居長安十載，為生計領受所學無用之職。是年，杜甫離開長安往奉先省家，途中寫下了著名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天寶十四載十一月，安史之亂爆發，杜甫因官小未被囚禁，但應無登塔題名的雅興。至德二年（757）四月，杜甫冒險逃出長安到鳳翔投奔肅宗，肅宗授為左拾遺，故世稱「杜拾遺」。九月，長安收復。十一月杜甫回到長安，但于次年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從此再未踏足長安。

  因此，杜甫題名的時間大致為其滯留長安的十年，惜帖已不全，無從考證。

  與杜甫同時題名的李謨，或為「開元中吹笛為第一部」的演奏「法曲」的笛技大師。

  此冊頁二幀：

  「進士孟郊 進士孟楚材

  房挺 常仲儒

  貞元一年四月題」

  考孟郊于貞元十二年（796）進士登第，絕無可能在貞元一年題名，可知此冊并不按順序裝裱。

  《韓昌黎文集校注》遺文《長安慈恩塔題名》有：「韓愈退之、李翱翔之、孟郊東野、柳宗元子厚、石洪川同登。」這幾人并非同科及第，可推孟郊至少題名兩次。其《登科后》詩云：「昔日齷齪不堪言，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詩人中舉時已經四十六歲，寒窗幾十載，一朝折桂，欣喜若狂，屢次題名也在情理之中。

  唐代進士無論第等高下、名次先后，只是取得出身，并不即授官職。需再經過吏部考試，合格后方稱「釋褐」，即脫去布衣，正式進入仕途。韓愈《貞曜先生墓志銘》說孟郊「年幾五十，始以尊夫人之命，來集京師，從進士試，既得即去。間四年，又命來選，為溧陽尉。」《孟東野詩集·初于洛中選》：「青云不我與，白首方選書。宦途事非遠，拙者自疏遠。」

  與之命運不同，《唐摭言》曰：「白樂天一舉及第，詩曰：‘慈恩塔下提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樂天時年二十七。」白居易貞元十六年（800）二月十四日進士及第，即授周至縣尉，過一年調充京兆尹考官，試畢，帖集賢校理，再為翰林學士，這都是元和元年至二年（806~807）間的事。因為周至在畿內，地位十分重要，故選官嚴謹，升遷也快而高。

  此帖第二卷首幀：「白樂天 仲賢同游 元和十五年閏正月十二日」。

  從歷法上來講，此題記十分罕見。由于中國傳統節氣的定法，導致閏正月的現象極少，史書罕見，遑論題刻。張岱的《陶庵夢憶》中有一篇小文記錄崇禎庚辰年（1640）的《閏元宵》，稱「茲閏正月者，三生奇遇，何幸今日而當場；百歲難逢，須效古人而秉燭」。

  其次，此條可與史互證。元和十年（815），白居易被貶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馬，次年作千古名篇《琵琶行》。元和十三年（818）冬，被任命為忠州（今重慶忠縣）刺史，次年到任。目前學界有人認為白居易是在元和十五年（820）夏被召回長安的，而不是《舊唐書·白居易傳》中所謂：「其年（元和十四年）冬，召還京師，拜司門員外郎。」陳寅恪先生《元白詩箋證稿》作元和十五年「冬，樂天亦自忠州召還，拜司門員外郎。」

  今據此帖，知白居易或在元和十四年冬，或在元和十五年冬被召回長安，方能于元和十五年閏正月十二日在雁塔題名，而元和十五年夏回京的說法是不確的。考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憲宗李純駕崩，同年閏正月初三，穆宗李恒即帝位。即使是憲宗駕崩后白居易立刻被召還，在從忠州到長安的時間上考慮亦顯倉促。故《舊唐書》「元和十四年冬」的說法更為可靠。

  王昌齡有詩：「手攜雙鯉魚，目送千里雁。」今雁足與雁塔合璧西泠，雖天寒不須呵涷，自有燭照，昔千古如在目前，博物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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