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露肌膚總是會和人的道德和控制力下降結合起來。作為西洋藝術意義上的裸體藝術創作樣式,人體寫生也承受了超越寫生之外的各種壓力。與之密不可分的人體模特寫生訓練傳入中國,也是20世紀以后的事情。最早進行此類實踐的是李叔同。據記載,他于1914年在浙江第一師范學校首創了人體寫生課。但因此舉僅限于學校內部,并未引起社會關注。比他“鬧得動靜更大”的是劉海粟。1912年,劉海粟在上海創辦了上海圖畫美術院,兩年后,在西洋畫科開設了人體模特寫生課。這是現代中國第一個人體模特出現在劉海粟創辦的上海美專,1917年,美專成績展覽中陳列的人體習作素描驟然觸發了一場人體模特風波,引來孫傳芳的干預。劉海粟因此被斥為“藝術叛徒”、“教育界之蟊賊”使用與禁止的斗爭從此開始。比他更慘的中國西漢時期廣川惠王的一個妃子陶望卿因為讓畫工給她畫像,畫像時“袒裼粉其旁”,大膽充當裸體模特,結果被殺。

李叔同的半裸女寫生

“藝術叛徒”劉海粟和模特

上海圖畫美術院寫生上
敘述人:中央美術學院副院長、教授 徐冰 1977年考入中央美術學院版畫系,1981年畢業后留校任教至今
“就畫人體這問題說,應走徐悲鴻的素描道路,而不應走齊白石的道路”
毛澤東在1964年前后就有明確批示,“畫男女老少裸體model,是繪畫和雕塑必須的基本功,不要不行。封建思想,加以禁止,是不妥的。即使有些壞事出現,也不要緊。為了藝術學科,不惜小有犧牲。……中國畫家,就我見過的,只有一個徐悲鴻留下了人體素描,齊白石、陳半丁之流,沒有一個能畫人物的。徐悲鴻學過西洋畫法,此外還有一個劉海粟。”1965年時,1965年毛澤東給江青寫信批示到:“無產階級在建立和完備自己的藝術教育體系中,可以批判繼承舊傳統中的某些合理因素,模特兒寫生作為解決藝術基本功的初步訓練方法,是可以批判繼承的……真人(模特兒)寫生是美術基本功訓練的重要方法,因此,反對為技術而技術并不否定畫真人習作。”

人體寫生是美術系學生的基本習練內容
美術系學生臨摹雕塑系雕的石膏像
這些“就畫人體這問題說,應走徐悲鴻的素描道路,而不應走齊白石的道路”的批示現在還存在中央美院,可文革十年,卻是中國人體模特的“幽閉期”。中央美院和幾大中央直屬藝術院校聯合成立了中央五七藝術大學,院長是江青。我是1977年入學中央美院的。課堂上,我們臨摹石膏像來訓練繪畫基本功,研究光影和結構。當時畫的是工農兵石膏像,這些石膏像出于雕塑系老師之手,在文革之前,學生們臨摹的石膏像是文藝復興時期經典石膏像。
中央美院率先恢復使用人體模特 但現場必須三人以上
中央美院的現代美術教育的創作思想上是延安魯藝式的,在技法上是19世紀歐洲式的。文革剛剛結束時,私下里畫人體是會被抓起來的。我記得當時有個規定,必須有三人以上在場,才能進行人體寫生。
80年代正是思想解放的年代,是李澤厚的《美的歷程》流行的時候,當時對真善美的追求是普遍的社會心理。藝術院校有一陣子討論形式美問題,模特的好壞變得很重要,人體成為獨立的藝術出現在社會上,而不再是從屬于課堂訓練的內容。中央美院率先恢復使用人體模特。
我是在三年級的時候開始畫半裸體、裸體人體的,當時的模特多來自于文革后第一批返城知青。在美院的教室里有很多大鏡子,道具組老師用布隔斷出模特更衣室,布置好模特臺,“擺模特”,打燈光,選好角度。模特們每25分鐘休息一次,休息時,模特和學生天南海北的聊天,學生們都很尊重模特們。因為模特們很多背負上了沉重的心理壓力,往往不敢告訴自己的親人,反而是模特的家長、男友、丈夫,往往從發表物上看到自己的親人特別寫實的素描,往往會有很多麻煩。

央美學生作品
模特第一次寫生時緊張得全身發紅
1981年時,我開始在版畫系教素描,我記得我第一次教素描時,我教的第一撥學生也是第一次畫人體,而模特也是第一次做模特,大家都特別興奮、緊張。那時是冬天,教室里的爐子生好了,模特在更衣室里,學生們都等在教室外。我需要“擺模特”,等了半天,模特還不出來,我就請一名女學生進來,去跟女模特溝通。女模特終于出來了,她身著寬袍子站在模特臺上,背對著繪畫者的方向,怎么也不肯轉過來。請她將袍子脫下來,她緊張得渾身皮膚都是紅的,正在那哭呢。就這樣背對著繪畫者,模特完成了她的第一次工作,后來她成為特別出色的模特。
晚報上首次公開招聘人體模特
1984年10月,北京中央美術學院、解放軍藝術學院等10個藝術院校在《北京晚報》聯合刊登啟事,為美術系公開招聘模特兒。這是建國以來第一次。這項啟事吸引了171個報名者,大多數是待業青年,年齡在17至30歲之間。其中僅有10名男性和20名女性可以成為合同工,另有30名則為計時工。合同工聘用合同以半年為期,每月固定工資40元,造型還可以根據時長得到額外的津貼。聘用合同以半年為期。
各花入各眼 每個系選模特標準不同
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以來第一次公開招聘人體模特。這次公開招聘由美院負責代招,當時我正好在版畫系負責基礎課教學,8月的一個下午,我代表美院版畫系,錢尚武代表雕塑系,還有美院的王牌院系油畫系,壁畫系等代表,四、五個評委,先看的全裸男模特,然后是穿著內褲的女模特,一個個走過場。特一個一個地走進來,再由我們專業藝術老師打分或者進行討論。人體是我們所有繪畫對象中最復雜的、最難掌握的,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不同的節奏。通過參加這場人體模特招聘,我發現各個專業對模特的要求是不一樣的,比如說油畫系非常注重色彩,人體的色彩非常微妙、豐富;版畫系注重結構,骨骼清楚,肌肉清晰;雕塑系重視體量感,健壯結實的……這一次公開招聘中什么樣的人都有,有的是要求思想解放的大學生,有的是返城待業青年……
不到一周后,這些模特就出現在美院的教室里,他們這一批模特和以前的相比,更有專業意識,以及對自己身份的自豪感。很快這些模特們之間就拉開檔次,那些身材勻稱、標準、健美的模特,各個院系都搶著申請,排的課時就多,掙的錢也就多。人體模特的待遇最初是每小時1.1元,后來漲到了每小時3.3元,好的模特的收入高過美院教授的收入。
教務道具組的田老師負責管模特,各個系的老師按教學要求申請男、女模特,著衣或者全裸。油畫系的要求往往優先得到考慮,因為他們對人體的要求更高……
這則1984年的首次公開招聘模特廣告,雖然在美術史上的意義不及60年前的劉海粟事件,但對于上世紀八十年代這樣一個特殊的時期來說,至少是代表著思想解放的一個事件。這件事情與1979年的首都機場人體壁畫事件、1988年的“人體大展”等,其影響使得今天的中國社會對于人、身體和性的概念與思考更深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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