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倫勃朗作品《有兩個圈形的自畫像》 114.3cmx94cm
如果要列數賦有傳奇經歷和悲劇色彩的藝術家,倫勃朗無法缺席。他用如同過山車般的生存經歷告誡那些涉世不深的后輩求藝之路的艱辛,同時又身先士卒地將自身 扮成茫茫星空中遙不可及的星辰,令仍掙扎于塵世的碌碌庸才們望塵莫及。對于我來說,穿梭時間卻依稀可辨的是他畫中經年累月的眼眸帶來的一瞥,這一瞥源自他用短暫一生積淀的自我描繪,只可惜當這攝人魂魄的目光撼動我之刻,昔人早已駕鶴西去。
我曾多次造訪西歐的博物館,走馬觀花地掠過古典畫作后,總是迫不及待地搜尋著那些熟悉的房間。我知道,倫勃朗的肖像就靜靜地矗立在那里,守候著。
對我而言,他生命最后幾年中創作的《有兩個圈形的自畫像》儼然一座雄渾的墓碑,遒勁而隨意的筆觸表述著松弛而缺乏活力的肌膚紋理,仿佛是一種生物學意義上行將就木的宣判,但筆觸本身則不乏溫婉和活躍,令我從中透息出他仍充滿能量的呼吸節奏。他對自己的表情再熟悉不過,甚至不能說他是在自我描繪,而是靈魂跳脫出自我的最后審視。這一審視最終匯集到雙眸,那是恒星臨終前最后的一瞥,也是其走向幽暗黑洞的起點。他的目光連接著此生和彼岸,而肖像則是橫隔期間的切片,我無法洞穿他,卻也能感知到背后死亡與終結的氣息,他令我汗顏、恐懼、敬畏,但又無比欣慰。倫勃朗的肖像從未透露出些許絕望和憤然,相反,卻始終含情脈脈,猶如一首挽歌。
在與命運糾纏和殊死搏斗的同時,倫勃朗用他的目光作為一種注解。在他為數眾多的自畫像的自我審視下,某種敬畏之情在他的一瞥中被逼迫出來。倫勃朗自畫像中的一瞥與其說來自他的內心,毋寧說來自超越了他作為凡人的洞見。他自身已不是目光投射的燈塔,而是閃耀本身借用了他的血肉軀殼。那種閃耀曾經用附著在珠寶、黃金、金屬乃至人物肌膚紋理中的光芒引起他的視覺迷戀,但最終,他將這種對個別事物的表現興致轉化為一種普遍的繪畫肌膚。肖像在他筆下被這層肌膚包裹著,甚至包裹即是表現本身。
他不負“光的大師”這樣的溢美之名,但光在他的畫面中好比是筆觸和肌理那般的書寫媒介,又是攝人魂魄的利器。他將光線如燈塔般地投射于自己的肖像,使其從混沌的黑暗中卓然顯現。我們仿佛不僅和藝術家直面關照,更是在感受著時光鐫刻的痕跡。他執意、堅忍以及泰然的神思一次次從錯綜交織的筆觸中滲透出,令人覺得他作畫的過程就是對自身感知的拷問。
與他同時代的意大利或法國的肖像畫不同,倫勃朗用自畫像為世界提供了一種解釋。不僅 是簡單再現事物的相貌,更重要的在于尋求一種表述,某種不用依靠形貌特征去辨別就能感受到實在的方式。倫勃朗為此創造了一種統一的質地,無論是肉體或是自然,實體或是虛空,他的筆觸就是接收和傳達的神經末梢,并將之放大到足以引起我們視覺感應的體量。每一絲筆觸都讓肌膚成為一個世界結構運動與生成的能量場,我們甚至能夠根據筆觸的方向和輕重來感應能量傳遞的節奏與功率。
如果說倫勃朗的繪畫通過強烈的明暗對照、表現性用筆凸顯了他對于人性光輝的理解,那么這一理解則是他基于將自身嵌入了同世界結構的同步運動中,從而超越了作為一個孤立個體的旁觀者姿態。他用自身編碼組成的一套表現結構,塑造出一個個肖像的活物,它們經常躍出畫面,訴說世界真相。
很多時候,我都能從倫勃朗的自畫像中聞到那種不可名狀的無奈和困苦,就好像現實永遠 在不斷地翻版重演,那泥濘和掙扎著的畫面肌理即是一種絕望現實的預告。我雖不在倫勃朗的時代,但卻能十分真切地感觸到這一同質的處境。因為,他的繪畫從來都不是面對廣泛的認同,而是朝向一個個孤存于世間的單獨個體,用他那洞穿一切的一瞥來回應每一個體的凝神注視,就像殉道者最后的謝幕,如此親切,卻又咫尺天涯。
(文章來源:東方早報藝術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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