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報·藝萃·心像札記】
藝術家畫中的世界,究竟與相機鏡頭下的世界有什么不同?不論是相紙還是畫布,其實都只能展示某個凝固的瞬間。相片上所呈現的,是“世界就是這樣的”;而畫面所表現的,是“世界應該是這樣的”。“世界就是這樣的”,是攝影師所看到的真實性世界;“世界應該是這樣的”,是藝術家所理解的主觀化世界。

《升》系列之一(油畫) 張杰

《升》系列之二(油畫) 張杰
以我創(chuàng)作《升》系列油畫來說,畫面中的山,是高原雪山。可是這高原雪山不是某時某地的具體某山。從我第一次自駕進藏、登珠峰,到我畫《升》系列,前后歷經近二十載。其間我四次進藏,一次去尼泊爾,以不同的視角在不同的時空中欣賞雪山的風貌。
自駕進藏是一種奇特的視覺體驗,最初只能在地平線邊緣看到山脈的大致輪廓,然后漸行漸近。早起上路,朝霞中羞澀的山;烈日當空,近些了,閃光雄偉的山;夜趕行程,再近些了,星月中沉默安詳的山……不同的時刻不同的距離,山的形、山的色,總在變化。自駕,這種從早到晚、由遠及近流動的視角,使《升》系列的構圖更加自由無羈。
而航行進藏又是另一種由高到低的視角。翱翔在高空,綿延千里的山脈,壯闊豪氣盡收眼底。到層層下降時,山的顏色、山的明暗、山的層次一點一點清晰起來,如同浴室鏡子里氤氳的霧氣漸漸散去,變得明澈。當然,坐在波音大客機里,很難有與雪山共呼吸的親密感。前兩年我去尼泊爾,專程到喜馬拉雅山脈南麓的博卡拉,在費瓦湖畔守候了三天,終于等到合適的機會。風雪中,戴上頭盔、面罩,乘坐僅能容納一名乘客的輕型飛機,飄搖而起,冰冷清冽的空氣包裹住我,帶我飛向峻峭的魚尾峰。這種近距離的觀察,使山的肌理、峰的犀利,清晰地影印在我的心底,也留于畫中。
說到尼泊爾,突然有些疼痛。前段時間的那次大地震讓多少淳樸的尼泊爾人失去了生命和家園,包括我當時寫生過的一些古跡也一并毀掉了。人的生命和人類的文明多么脆弱短暫,從鉆木取火到火箭上天,人類所有的故事在山的面前,不過彈指一揮間。而山靜默不語,它見證了歷史又走進了現實,它從遠古而來又等待將至的未來,在歲月的積淀中練就了它的巍峨宏大、氣勢磅礴。所以,我畫山,從來不是一時一地的眼中之山,而是心中之山——高原純凈的天空下,遠遠近近、橫亙矗立,蒼茫渺遠,又氣象莊嚴。
當對山的觀察與體悟層層疊加漸至豐厚,當眼中之山積淀為心中之山,那么此時可以落筆了。畫室中,松節(jié)油微苦的芬芳彌漫,素白的畫布靜靜等待。泡上一壺普洱,醇厚的茶湯入口。心,安寧了,心中之山漸漸清晰,畫筆蠢蠢欲動。先用極干的顏料在畫布上塑造出山的骨骼,筆觸的疊加顯出山的厚重、穩(wěn)固,排刷的皴擦突出山的剛勁、堅硬。骨架既成,山的雛形初現。凝結后,潑上透明的亞麻油,浸潤。筆直的邊界開始柔和,尖利的轉折開始綿軟,流淌的稀薄色彩中,山的風韻欲說還休。
待這一層油彩穩(wěn)固,繪畫由豪放的揮灑轉入細致的鐫刻。色彩妝出明暗,筆觸塑造肌理。山的血肉漸漸豐盈。最后是山的背景,背景不是表現的主要對象,卻要烘托出山的氣場,營造出畫的氛圍。山的主體已是線條繁多、色彩豐富,背景就應簡明單純,一方面避免喧賓奪主,另一方面是在繁簡疏密的對比中,呈現出繪畫語言的張力。
山,是秦皇漢武的山、唐宗宋祖的山,是珠穆朗瑪的山、薩迦瑪塔的山。在靜穆的天空下,它巋然不動又悄然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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